……當然沒有那些個花哨東西,但家聯軍扛着旗幟由遠及近地出現在眼帘內時,陸懸魚站在劉備身後, 還是自己腦補了這麼一堆亂七八糟的背景音。
大家都換了衣服, 穿得挺體面的。劉備在最前面, 身後原本應該跟着二爺,以及帶兵來降,所以要以禮相待的張郃。
但二爺兵貴神速,沒功夫整這些虛禮, 已經出發了, 於是本來應該站在兩個大漢身後,存在感無限趨近於零的陸懸魚, 就不得不跟在劉備身後很顯眼的位置上了。
太陽快升到半空, 灑在地上的陽光漸漸將溫度升起來了。
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比如騾馬走過時很不注意,豬羊進城時也沒太拘束, 於是就自然而親切地留在土路上的東西。它們本身雖然不能與溫度一起升起來, 但是當溫度緩慢上升時, 這些東西的氣味也會慢慢飄起來。
……似乎孫乾先生在後面吩咐找些人來,將土路簡單打掃一下。
……然後就跑過來一群衣衫襤褸, 非常不體面的流民, 忙忙地將那些曬乾之後可以當燃料,也可以當肥料的東西用籮筐撿走。
要將他們趕走,換一批更體面的雜役來嗎?
她聽到有人這樣問。
劉備轉過了頭。
「趕他們做什麼,」他問,「瞞誰呢?」
小官吏連忙將頭縮回去了。
當遠處的兵馬漸漸到了城下時,撿糞的流民也很麻利地跑開了, 有人跑得有點急,跑丟了一隻破破爛爛的草鞋。
她想喊一嗓子,但客人離他們只有一箭之地,現在他們也該勻速向靠攏,沒功夫管那些瑣事了。
於是陸懸魚想想,讓一個小吏將鞋拿過來給她,衝着那個流民的背影用力丟了出去。
鞋子從隊伍里飛出,追星趕月一般奔着那個人的後背而去。
那個光了一隻腳的倒霉鬼嚇了一跳,還被鞋砸了個跟頭,但爬起來後還是慌張地穿上鞋,背着糞筐跑了。
她感覺很有點成就感,剛想笑一聲時,發現隊伍里的陳群在盯着她看。
她搓搓手,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陳群又左右看看。
隊伍里的其他官員都是一副「我們什麼都沒看見」「我們什麼沒見過」「小陸將軍什麼事干不出來」的淡然神情。
……就連跟陸廉並肩的張郃都是這種經過見過大風大浪的平靜臉。
陳群一臉心死如灰地低下頭,也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友軍終於到了面前。
幾位身高長相形態各異的中年男性一個個地下馬,快步來到劉備面前,有聲如洪鐘的,有眼淚汪汪的,還有抑揚頓挫,很有點拿腔拿調的。
兩邊開始講客套話,先漢室,後天子,然後再來一套今番劉使君興義兵,為天子掃清天下,足可稱勤王之師,功莫大焉云云。
接下來是互相介紹,首先是西涼漢子張繡,這人長得很壯實,即使穿了甲披了袍,也能感受到鎧甲下肌肉虬結的氣勢。
劉備介紹了她和張郃,她也就跟張郃學,人家怎麼行禮,她也怎麼行禮。
對面也得還禮,一邊還禮,一邊悄悄地盯着她看。
……一臉狐疑地盯着她看。
……看得她也一臉狐疑時,對面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張繡一直沒什麼機會見到這位鎮守青州的將軍,但他是為數不多收到過陸廉禮物的人。
……曹操的大纛現在還收在他的營中,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眼。
這東西當初送到他手上時,折實是給他嚇了一跳。
沒寫信,信使也多一句話都沒帶來,就只送來了這東西。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我知道郭嘉給你寫了信,攛掇你趁我之危,來攻徐州。
——我也知道你曾敗於曹操之手。
——現在你知道了我的實力,你夠不夠我打,你自己掂量。
強橫與自信,傲慢與輕蔑,都溢於言表。
因此張繡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認為,會這樣行事的女將軍,那肯定不是個一般人啊!
別說一般的女子,就是一般的男子應該也比不上啊!
那必然是能跟犀兕熊虎搏鬥的勇士,身高八尺,聲如洪鐘,胳膊比人家的大腿都粗,一雙大手張開時能扳倒樹,一雙眼睜開迸射出的寒光能讓敵人膽寒!
他現在看到劉備身後站着一個瘦不伶仃的年輕郎君,拳上站不住人,胳膊上跑不了馬,貌不驚人,扔人堆里立刻就找不到不說——而且行為還很怪誕!
剛剛那個扔了一隻鞋子出去的人!居然就是陸廉!她扔鞋子幹嘛!
他這樣心情複雜地盯着她看,但她的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看向下一位被介紹的使君了。
這是個熟人,陸廉站在張郃旁邊,一聲不吭,就看着這個人和劉備親親熱熱地見禮,先揖禮,然後上前握手,敘了幾句兄弟之情。
儘管他們生下來沒見過面,他們甚至也沒出生在同一縣,或者同一郡,又或者同一州,但他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相逢傾蓋便相親!
他甚至又胖了一圈!整個人白白胖胖,像是蒸好的發麵饅頭一樣!
人家也是亂世,她也是亂世,怎麼人家就有本事把日子過得這樣舒心順意,她怎麼就沒這個好命!
她都多少年沒吃到發麵饅頭了啊!這玩意誰發明的!還有多少年上市啊!
劉勛好像察覺到她的目光在上下掃他,笑容忽然僵了一下。
那一下特別不自然,就像饅頭上忽然被人掰開了一道裂縫。
她沒忍住,「噗嗤」一聲就樂出來了。
劉勛的臉徹底僵了。
不僅僵了,而且整個人還開始微微顫抖。
就像個被戳了一下的布丁似的,也不知道是怕的還是氣的,總之就是眼睛瞪得很大,還用力咬牙,一副被拖欠了工錢的模樣。
主公咳嗽了一聲,一邊打圓場,一邊抽空回頭,瞪她一眼。
她老老實實低頭,用腳輕輕摳地,實在忍不住時,再偶爾地笑一聲。
拜陸懸魚所賜,主公和自家兄弟的寒暄就比較簡短,只能轉向最後一個。
個人上前拜會的順序也有講究,張繡是朝廷親封的建忠將軍,宣威侯,劉勛是漢室宗親,廬江太守,蔡瑁雖然也是一位太守,但畢竟是劉表麾下的軍師,因此地位就稍遜一籌。
他也是個人里看起來最順眼的,中年文士,面白微須,舉止翩翩,優雅而有風度,一副九江名士的模樣,講起話來也很動聽。
他身邊的幾個人也被拉出來介紹了一下,一個姓劉名磐的年輕人是劉表侄子,還有一個姓黃名忠,字漢升,南陽人,在劉表麾下當中郎將。
她在後面心不在焉地聽,聽到這個名字時就一愣。
這人四十多歲,姓黃,也長了一張黃臉,跟在劉磐後面一聲不吭,別人行禮,他就跟着行禮,除此之外多一點神情和動作都沒有,木訥得跟個陶人似的。
張繡一身鎧甲明光錚亮,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劉勛一身蜀錦,鑲金帶銀,從廬江到許城沒變過的土鱉暴發戶風;
蔡瑁穿着一身細布直裾,外罩氅衣,腰間的玉佩與發冠所嵌美玉顏色無二,真正低調又奢華;
而這個中郎將黃忠穿了一身雖然保養得非常細緻,但依舊磨損嚴重的鐵甲,甲片新舊不一,材質大小形狀也不盡相同,一看就知是陳年老鎧,不同的工匠手藝不同所導致的。
她雖然不愛穿甲,但也有一套青州工匠精雕細琢制出來的鎧甲,按照她的身量用上好的鐵片打造,輕薄結實,行動靈活,穿出來在陽光下曬一曬,也是熠熠生輝的明光鎧。
造價不知道,反正她不管錢,田豫也沒說心疼過。
大家坐車的坐車,上馬的上馬,一起進城時,她又抻脖子看了一眼黃忠。
他背弓挎箭,翻身上了一匹老馬,和一個普通的老卒沒有任何區別。
……非要說的話,她頻頻去看他的這個行為,讓他和普通的老卒有了區別。
有人在互相飛眼神。
那支兵馬里有人在飛眼神,劉備這邊飛得就更頻繁些。
要說這是個如玉樹一般俊俏的年輕郎君,辭玉將軍去看他,大概是很好理解的。
或者說這是個名震天下的武將,辭玉將軍去看他,那也很好理解。
但這人究竟有啥可看的呢?
他品行功績沒有一樣出眾的,他已經四十餘歲,從來就沒出過名,大概後半輩子也不會出什麼名,就這麼碌碌無為地變成一個老頭子,看着那些比他小很多歲的年輕人建功立業,創造一個又一個傳奇。
連他自己都因為辭玉將軍的目光而不自覺地僵直了後背,手腳都顯得有些不自在了。
蔡瑁忍不住就開口了。
「辭玉將軍,莫非與我這位中郎將相識?」
她搖搖頭,「我這是第一次與他見面。」
蔡瑁打量了幾眼身後那個人,又調轉馬頭,微笑着看向她。
「那將軍為何頻頻側目呢?」
「我在家鄉時,曾經聽長輩講過一些舊事,」她說,「那是很久以前,我年紀還小時聽到的,所以我現在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車馬還在繼續向前,舉着旌旗的士兵也在繼續向前。
但周圍的人都悄悄豎起了耳朵。
「舊事中有位英雄,也與黃將軍一般名姓,連字都是一模一樣的,」她笑道,「雖然年事已高,卻立下了光耀千古的功績。」
那個默不作聲,跟在後面的中郎將猛地抬起頭,胸口劇烈起伏,目光緊緊地盯着她!
被戰無不勝,有韓白之譽的陸廉這樣高看,這樣誇讚,這是什麼樣的境遇?!他是做夢也不敢夢到這種事的!
但張郃和高覽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了起來。
「你說這人是真憨還是假憨?」張郃小聲問,「我當初見她時,她連一句正常話都說不出來。」
「那你不也降了嗎!」高覽小聲回道,「你看一看那人的臉!就知道他是死也忘不了這一天的!」
張郃有點鬱悶,但最後還是表示了贊同。
「深藏不露,真高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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