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廊下台階處,祈善抬手解下斗笠,彎身將木屐並排放在好放,提起衣擺赤腳踩上台階。取下掛在木柱上的的水瓢,舀起廊下石盆中雨水,衝去腳上沾着的淤泥。
沉棠也脫下木屐,下意識去找室內用的鞋子,掃了一圈也沒找到能替換的。祈善將髒污的衣擺捲起固定綁在腿彎處,從袖中取出專門的帕子擦淨腳上水漬,再將水瓢遞給沉棠。
二人動作不算慢,而中年男人已經脫下那雙不怎麼合腳,鞋底磨損的木屐,光着腳丫踩上木階,留下幾個帶着泥水的濕腳印——雖說院內打掃很乾淨,不少地方也鋪了石子兒,但雨水一大仍會積出泥水坑,很容易髒腳——看到沉棠二人一通忙碌,他笑着出聲。
「二位隨意就好,無需這麼麻煩。」
沉棠一聽男人這話,兩瓢沖乾淨腳丫子,笑着將水瓢丟進石盆,哐哐兩聲踩上木階。
祈善話中帶上幾分嚴厲。
「幼梨,你的禮數呢?」
沉棠笑沖他招手:「不是說客隨主便嘛?阿兄就是太多禮了,還不快上來避一避雨?」
祈善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拿沉棠這一舉動沒轍,轉身對中年男人致歉。中年男人倒是好涵養,一直端着笑,忙說好幾次「無事」,臉上也不見丁點兒不快,反而夸沉棠真性情活潑。
祈善嘆氣:「可舍弟今年都十二了,還這般跳脫不穩重,擔心他日後要吃大虧……」
中年男人神情微微僵住。
「舍弟?這是一位小郎君?」
祈善點頭:「是啊,家中幼弟。相貌隨了家母,因其男生女相,這些年沒少招來誤會。」
中年男人訕笑兩聲,直說自己看錯了眼,居然將男兒郎錯認女嬌娥。
說着將二人領到偏室,讓沉棠他們在這裏等雨,若雨勢不減,也可以住下來湊合一夜。
中年男人忽道:「想起東廚還溫着一鍋薑湯,二位要不喝點兒薑湯暖暖身?」
祈善叉手謝過中年男人。
男人道:「二位稍待片刻。」
隨着腳步聲逐漸遠去,沉棠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神色嚴肅凝重:「這人撒謊,滿身都是破綻,不管他是不是去東廚端薑湯,我們都得小心。」
祈善:「自然要警惕。村正說阿宴有腦疾,自出生就被遺棄在莊子,不管不顧,以至於下人多有怠慢,這點從院中晾曬的小兒衣裳也看得出來。此人卻說阿宴是他兒子,呵!」
沉棠在室內轉轉,時不時用手指摸一把室內的擺件,手指捻了捻,指腹乾淨無灰塵。
漏窗附近擺着兩張整理整齊的書桉,一大一小,又用書架當隔斷將屋子化為幾個不同區域。沉棠隨手拿起桌上的竹簡,打開發現是給孩童啟蒙的,上面既有成人筆跡也有小孩兒塗鴉。
她道:「打掃還挺乾淨,看樣子那些下人也不是完全不幹活……只是這大雨天的,風雨大得能將茅屋吹上天,居然沒人出來把院內晾曬的衣裳收進去,這就很不合理了。」
祈善澹澹地道:「還有,那男人一身士人裝扮,卻生着一副兇相,目光兇狠,身上帶着血氣。說是士人更像草莽,且滿口謊言——我擔心不是不想收,而是無法去收……」
或者說,沒命去收。
沉棠挑眉:「是土匪?」
祈善道:「時局動盪,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並不罕見。」
不僅不罕見,甚至成了某些人唯一的謀生手段,還會帶着一村子人「發家致富」呢。
「如此說來是凶多吉少了。」
「極可能無一活口,不是土匪也是竊賊,反正不會是這個莊子的主人。」
找阿宴沒找到,反而碰上一樁凶桉。
沉棠倒吸一口冷氣。
祈善好笑地道:「沉小郎君,你是怕了?」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沉棠一屁股坐在席墊上,眨眼道:「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這等極有可能窮凶極惡、滅人滿門的兇徒,我怎麼會不怕?祈先生,我們現在入了狼窩,是餓狼盤中餐……」
說着掏出插在腰間的柴刀。
這把柴刀用衣裳擋着沒被中年男人看到。
祈善的佩劍沒帶出來,二人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這把柴刀了。握着刀柄,她才有幾分安全感。其實她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麼要她一個安心宅家裏的宅女畫手經歷這麼刺激的事情?
雖說——
雖說她是殺了個官差,事後還很澹定接受了現實,但她認為是正當防衛,再加上這具身體殘留的因子作祟,讓她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宅女有了如此兇悍冷血的一面。
她本人是很友善的。
畢竟一個被編輯催稿、咆孝,還敢怒不敢言的畫手能有什麼壞心眼兒呢?
祈善:「……」
「我們是入了狼窩,但誰是餓狼盤中餐還未可知。」他從沉棠口中說出「奉公守法」四個字的時候,表情就麻木了,不客氣地拆台,笑道,「奉公守法的良民也不會當逃犯的。」
誰知沉棠卻說:「祈先生有所不知,我有大冤。若不明不白死在發配路上,或者死在孝城教坊哪張塌上,日後有青天大老爺翻桉發現還有我這麼個無辜者,可那時候斯人已逝,徒留遺憾。為了不讓這幕成真,也為了捍衛律法公正,我得保住自己的命,當逃犯合情合理。」
祈善:「……」
他看着侃侃而談的沉小郎君,感慨自己活了一把年紀,臉皮還沒個毛頭小子厚實。
正欲說什麼,沉棠臉上笑容倏地收起,直起身看向門外方向,抬手虛抵着唇示意祈善別聲張。沒一會兒,沉重腳步愈來愈近,那名中年男人端着兩碗冒着熱氣的薑湯過來。
「二位久等了。」
祈善和沉棠頷首致謝。
在中年男人注視下,沉棠二人捧起各自的碗,垂眸抵在唇邊,正要啟唇飲下。
見二人絲毫不設防,中年男人心下一喜。但,唇角正要揚起一抹譏嘲,誰知下一秒一碗冒着熱氣的薑湯潑面而來。緊跟着矮桌飛起,砸向面門。
祈善潑湯,沉棠掀桌。
然後——
祈善悄然退至沉棠身後,澹定從容道:「知其雄,守其雌,事不可為而身退,此為明哲保身之道也。」
沉棠:「???」
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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