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京師順天府的天空猶如裹在一團烏黑破敗的棉絮里,民眾們眼瞅着,怕是有一場大雪將至。今歲,順天府的第一場大雪。
溫家的官船於這日中午時分抵達了碼頭,船工將錨拋到岸上,碼頭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溫府老宅溫老太太派來迎接的人遠遠見了二房都不自覺伸長了脖子,一直留在京中的二房長子溫詠緒亦是滿臉的望穿秋水。
他是一清早兒就到了,甭管心坎里對繼母寧氏有幾分歡喜,明面上他是兒子,母親來了自然要做出殷切期盼的模樣,加之這幾年略有長進,娶了媳婦成了家,從昨兒晚上起就被大奶奶卓氏「耳提面命」,他是常年不在母親跟前進孝道的,這回二房大小大老遠從大名府回來,說什麼他都得扮個大孝子給外人看,二老爺和老太太那裏也能博個好。
溫詠緒帶來的手爐早成冰磚了,他心裏暗罵了聲,面上卻是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笑着朝碼頭上迎面而來的寧氏及姊妹們走去,一眼便瞧見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博哥兒,八歲的孩子倒有了小大人樣,一見着他都跑了過來,竟是一改幼時的頑劣不馴,兩手作揖端端正正行禮,聲音還有些奶聲奶氣,喚了句「大哥哥」。
妹妹說的不錯,寧氏果然將兒子教養得極好。
溫詠緒再往人群中望去,眸光輕掃跳躍,忽而便落在那抹穿着厚厚大氅卻仍顯露痩纖身材的女子,她似是恰巧也望過來,四目相對,溫詠緒心中一凜,這果真是當初那個他在街頭無意撞見的小女孩麼?
茫茫無着的眼神,如雪如瓷的肌膚,唇瓣嫣紅嬌美,兩條細眉婉約溫柔,然而其下雙眸卻仿似始終蒙着一層薄霧......當初黑瘦的鄉下丫頭,搖身一變得險些難以辨識,不單指容貌,主要是她的氣質,居然清清冷冷,莫非這幾年發生了什麼?
溫家四小姐人在大名府,美名卻早已傳遍京師,那時溫詠緒還只在心中暗嘲世人無知,真正到了這一刻,他才發覺是自己小覷了人,若說是現今兒這位四妹妹,傳言裏她色藝雙絕,他信,信得真真兒的!他那幫子未婚的紈絝兄弟們還死皮賴臉求見佳人一面呢,嘖,難說,這麼個寶貝疙瘩,名義上又是庶出,即便是他那個古板的父親,怕也會把「女兒」用到刀刃上。
她與溫家非親非故,溫家養她數年,該是到了回報的時候了。
溫詠緒不禁暗嘆父親當年眼毒,別人家的孩子巴巴兒養着,若沒有半點私心,這良善就叫人摸不着頭腦了。
當下眾人草草見過,因天氣酷寒,隨時會下雪,便也不多耽擱,寧氏率先上了碼頭外木甲板上第一輛馬車,浩浩蕩蕩的主子僕婦隊伍緊隨其後,一時間碼頭上搬箱籠運送物件兒,忙忙碌碌直到這日天黑透了趕在宵禁前才全部運回溫府。
溫家在京城算不得什麼豪門富戶,卻也是頗有名望的書香人家。
這一輩在京里攏共三房人,大老爺一直是京官,這些年順風順水,於戶部任職,二老爺溫正道如今熬出了頭,總算調回京里來了,只有三房老爺是庶出的,卻自己爭氣,一朝考取功名後放的外任,這些年各地為官,官雖小,官聲卻不錯,不過好像近年都沒有回來的意思。
三房人小一輩里只六位小姐,大姑娘早年遠嫁異鄉,餘下長房的嫡出三姑娘錦與今年十五,及笄禮上個月才辦好,已然訂好了人家,只等明年出嫁,三房庶出的六姑娘一直留在京里,因其過世的生母莫姨娘是老夫人的遠房親戚,故打小兒便在老太太身邊養大,年方十二,很得老人家喜歡。
黛水初來乍到,起先對老宅里人事情況不明,好在弗蘭能幹,在來順天府以前便將一切掃聽清楚,便是溫老太太的喜好也略知一二,尤其是寧可得罪長房的三姑娘,也不可與老太太膝下六姑娘交惡,縱然黛水並不打算在這些人事上下多少功夫,卻還是一一記下了。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溫家在京里有座偌大的宅院,不過分了三房人住,太太姨娘哥兒姐兒的,還有老太太的院落,所以隨後分給黛水這個庶出小姐的住處便不很寬敞。
下了馬車入府,一路時而換乘轎子時而步行,不知不覺中便到了溫宅中軸線上老太太的院子。眾人來不及休息,寧氏回頭用眼神叮囑兩位女兒,目下她們代表的是二房,一會子在老夫人和大房人面前務必進退有度,方顯她對子女們的教養。
寧氏是繼室,又多年不曾隨侍左右,心裏難免七上八下,唯恐老太太挑刺。
溫家眾人早就得知三房今天回來,此時老夫人屋裏已聚齊了幾位哥兒姐兒,眾人圍着老人家說笑逗樂,耳朵都豎着,一時聽見門外報三房人到了,屋內霎時詭異得一靜。
大少奶奶卓氏人站在靠門口的方位,手心微微濡濕,婆婆就要來了,雖為繼室婆婆,她卻從不敢小覷。錦綢棉布簾動了動,她打眼看去,當先進來的婦人面貌甚顯年輕,下人接過她脫下的大氅,她嘴角挽起一笑,撣了撣自己玫瑰紫二色金刻絲及膝窄袖褙子,身後緊跟着溫詠緒,想來便是婆婆寧氏了。
大奶奶忙第一個上前蹲身行禮,寧氏目光掃過她,知道是溫大爺的媳婦,便略略頷首,領着兒子女兒給坐在正中五幅團花炕褥上的老夫人行禮。
溫老太太嘬了口水煙,把煙杆子往邊上擱了擱,視線在寧氏身後兩個低着頭的丫頭臉上反覆挪移,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其實都是一樣意思,只聽老太太道:「後面是二丫頭和四丫頭吧?都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
黛水從一進門就感受到各路視線,老太太發了話,她就微微抬起頭向上看去,和想像中差不多少,這位溫老夫人面相周正,乍一看給人感覺十分莊嚴,但看她水煙不離手的樣子,眼中有淺薄的一層笑意,仿佛還算好對付。
三房的人都清楚四小姐真正的身份,但於順天府的溫家大小而言,這位四年前橫空而出的庶出四姑娘,卻是溫二老爺的外室所生,如今京中貴圈早已傳開她進京的消息,大有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的架勢,哪怕厚着臉瞧新鮮也得瞧上一眼半眼的,好相看着給家中年紀合適的庶子說親。
但也有高看這位庶出小姐的人家,倘若她果真美貌如仙,琴技一流,便是為自家嫡出的小兒子娶回家又如何?然而在各種各樣的想法裏,唯有早前同溫家三房庶女訂有口頭婚約的戶部侍郎趙家最為真情實感。
趙家如今繼承家業的趙世爾雖為庶子,然上頭嫡出兄長挨個兒死了,他便上了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對人家姑娘沒有想頭,那是決計不可能。
他因與如今錦衣衛一把手錦衣衛都指揮使木星讓年少交好,便將自己的煩惱向之傾訴過一二,那溫家三房現有兩位庶出小姐,婚約已定,必須娶一個,他卻娶哪一位好呢?
要說按照最初的意思,其實定下來的只能是二姑娘錦蘭,可據說另一位小姐生得唇紅齒白,如九天玄女一般,男人骨子裏的好.色本性難以遮掩,趙世爾至今只有一個開了臉的通房丫頭,已經算是官家子弟中潔身自好幾個里數一數二的了,卻仍是抵擋不住好奇心和欲.望。
他與溫家有婚約一事知情人不在少數,多數紈絝少爺聽聞後是眼紅羨慕的,恨不能從中作梗才好。唯有木星讓初知曉時呆了一呆,眸光幾度變換,最終卻只對煩惱自己娶誰好的趙世爾報以淡淡微笑,言語中不乏譏諷之意,「君子之愛,兩情相悅豈不美?」
趙世爾當時不明白,直到後來見到這位太子心腹錦衣衛指揮使的所作所為,方才知曉他話里深意。
卻說黛水抬眸望向溫老夫人,周遭兒的人便也都藉此齊齊向她和錦蘭看去,溫詠緒着意打量,見眾人皆是微微色變。他早料到了,並為此暗自得意,當初畢竟是自己在街市上當機立斷將她帶回家。
溫家無論是少年郎抑或小姐們,個個都生得貌美端正,溫詠緒自問見識廣博,憑他年少時混跡於聲色犬馬的紈絝惡少圈裏,青樓花酒沒少喝,從香艷美妓到清麗脫俗的清倌人,什麼樣的美人兒沒見識過,卻在甫一見到現如今的四妹妹時眼前一亮,足以證明她清晰驚人的美麗了。
媚而不俗,氣質清冷,當今容貌上能與之比肩的也不過寥寥幾位。
譬如曾經一時風頭無兩的傅家小姐傅想容,也即是如今的郡王妃。再就是順王爺的小郡主,赫連薔,這位亦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待字閨中,溫詠緒曾無意中見過一面,觀其五官精緻,肌膚欺霜賽雪,委實美得張揚烈艷......更有些青樓名妓便不一一贅述,畢竟身份上不得台面,一雙玉臂萬人枕,不談也罷。
溫老夫人敲了敲煙杆子,眼光在下首左邊黛水的臉上頓了又頓,須臾,她垂眸深深吸了口水煙,煙霧夢境一般繚繞,隱約間,那雙渾濁的老眼裏精光一閃,心思陡然活泛起來。
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一個庶出女兒家,難得老天開眼賞了張撩人的皮相,與其送進平凡人家潦草一生,倒不如賭一把——
賭一把,尋了機會......將她獻與東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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