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鹿意。」韶亦適時地說道:「恐怕鹿泉便是因他在此地,故才滯留不去。」
赫連丞歪了歪頭,冰冷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只是深深看了河邊的妹妹幾眼,未幾轉身而去。
曾有人說,復仇最好的方式便是美人計。
美人兒在任何一個朝代,在任何時候,於男子而言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在赫連丞的心頭未嘗沒有過某一個瞬間,預備將妹妹包裹成甜美卻有毒的糕點,這塊糕點可以送進皇宮,送至任何能為自己謀取利益的地方。只不過,他終究不是那般對至親亦可冷血無情之人。
何況黛水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液,她進宮麼?取悅誰,太子?皇子?
她沒有任何作用,做一個平凡官宦人家的小姐很適合她,平凡地長大,平凡地嫁人生子......
但願一世平庸。
仿佛是某種感應,黛水打開油紙包的手停了下來,她忽然轉頭望向身後的黑暗處,那裏寂靜無聲,樹影重重,只有半黃的樹葉在枝杈間不甘寂寞地微微拂動。
「奇怪,總覺得後面有人......」黛水鼓了鼓腮幫子,暗道自己多心,低頭看去,紙包里卻是幾隻新栗藕粉桂糖糕,她輕訝了一聲,「寺廟裏怎麼會有這樣的糕點,你是何處得來的?」
鹿意笑而不語,她就那麼望着他,眸中盛滿了細碎的光暈,他呼吸慢了慢,別過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低聲道:「小郡王和傅小姐的事已了,我不日便要離開了。」
黛水看着自己的蓮花燈越飄越遠,聲音也飄飄的,似要隨之而去,「嗯,謝謝你的藕粉桂糖糕。」
隔了好久,在他不知如何開口時,林間乍起一陣疾風,這風竟邪乎的很,幾乎一下子就吹滅了河面上七七八八發出光亮的河燈,人群譁然,唯有虛弱的各處燈籠發出螢火般的光圈。
鹿意怕黛水怕黑,偏頭正欲說話,卻只覺面頰上微微一軟,溫溫的,馨香的氣息淺淺縈繞過來,很快又消散開去,依稀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陡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摸了摸臉,整個人都呆住了。
滿世界昏暗裏,黛水站起身來,她低頭凝視着這個說喜歡自己的少年,喃喃着道:「倘若有緣再見,你可千萬不要忘記我。」
鹿意到這時候才真正完全反應過來,他急忙探手想要留住她,然而抓了個空,夜晚涼薄的空氣從指縫間穿梭而過,她就這樣消失了。
僅僅幾年後,他身處禁宮,每常回想起這夜無有不失神的。
人生的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此番回京後不久,六皇子染病暴斃,鹿貴妃一朝失勢自縊而亡,英國公府隨之遭今上奪爵,樹倒猢猻散。太子手握大權,鹿家凡成年男子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女子不論大小賣進煙花之地,為全名節,鹿老夫人帶領鹿家女眷集體服毒......
***
上元節過,隨着英國公夫人一行辭別,沒有多久便迎來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溫府為了過節闔府都忙碌起來。
有詩云「每逢佳節倍思親」,黛水坐在閨房的花窗前,窗外鳥鳴啾啾,她托腮冥想,一會兒想到哥哥,一會兒卻又想到鹿意,每到這時面頰便會浮起薄如紅雲的可疑暈澤。
她近來乖覺許多,自從在菩提廟裏與母親寧氏那番話後便不曾偷溜出去過了。官家女深閨中消息閉塞,並不知京中動盪波瀾,英國公府大廈將傾,與此時平靜祥和為過節而喜氣洋洋的大名府有天壤之別。
珠簾輕響,弗蘭拎着從大廚房取出的雕紅漆食盒進來,她卻並不把裏頭的月餅拿出,笑着道:「姑娘最近怎麼總在發呆,太太吩咐晚上一家人在園中賞月呢,前兒大爺去京城前還帶五姑娘到郊外散了散,也過問姑娘的,可你怎麼不願意去?」
黛水苦大仇深地嘆了口氣,轉身哀怨地看着弗蘭,道:「我想知道更多哥哥的事,你怎麼也不願意告訴我呢?你說明緣由,我便告知你我的緣由,如此才是公平。」
弗蘭沒有立即開口,她擺弄食盒,默了默才回話,「主人的事,我並不敢輕易透露與小姐知道,除非獲得主人首肯。」她一直沒敢將黛水的真實身世和盤托出,哪怕看出她自己起了疑心,她卻也不敢未經准許便吐露,想着,心中驀地一亮。
如今太子扳倒了鹿貴妃和六皇子,英國公府亦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這一切都在主人盤算之內,更有他從中推波助瀾。再沒有看着皇子們為奪皇位拼個你死我活更叫人暢快的事了。日前弗蘭偶然從韶亦處得知,中秋月圓之夜,赫連丞扮作的木家二爺木星旗將要陪同夫人韓氏回鄉看望病重的母親,而韓氏的母家,正在大名府。
這會不會是一個讓小姐見到親兄長的契機...?
弗蘭着實地憐愛黛水,小小年紀終日孤孤單單的,身邊沒個親人,與生母並不親厚,她那麼想和哥哥團聚,哪怕只是見上一面說說話兒,自己為什麼不滿足她呢,橫豎這並不困難。
弗蘭下定了決心,當下便又像往常一樣把話題搪塞了過去,待到了晚間一行人從園中賞完月回房,她刻意留下值夜,在黛水揉着眼睛往床上爬時冷不丁說道:「姑娘今晚想不想見哥哥?中秋佳節,團圓是應當應分的。」
黛水嚇得沒從床上滾下去,她豈止是睡意全消,整個人竟是亢奮了起來。
一時聽弗蘭道明原委,更是面泛紅光,又緊張又羞澀,還十分的激動,翻箱倒櫃地換衣裳,頭髮近期長得略長了些,用紅綢子紮起來更顯得俊俏可人愛。裝束既畢,她在雕花落地鏡前看了又看,生怕自己有不完美的地方,想給哥哥留個好印象。
臨出門前不知怎麼覺得不妥,她竟是回屋重新換了一身鵝黃色的裙衫,除下手腕上母親給的紅珠串,這才真正滿意。弗蘭一直看她忙前忙後,益發不後悔自己擅自作出的決定。或許,這樣的月圓之夜,主人見到妹妹後也會高興罷。
從溫府偷溜出去對黛水向來不是難事,只取決於她想不想,因而主僕兩個很快就熟門熟路溜了出去。木星旗妻子韓氏家的老宅與溫府所在的卜兒大街只隔了一座橋,抓緊時間的話很快便可到達。
弗蘭自小習武,帶着才十歲的半大孩子翻個牆這是小事一樁,一切如她所願,她很快便領着心潮澎湃的黛水進入韓家老宅內,一路無聲無息,大約是節日的原因,沒有任何家丁發現她們,他們倒是聽見不少推杯換盞的聲音。
月上中天,月兒似銀盤,其中仿佛真住着嫦娥似的,隱綽的枝影間是吳剛在砍樹,廣寒宮裏嫦娥仙子懷抱玉兔遙望人間,凡世煙火,九重天宮,各有一片天。
弗蘭是頭一次進來,她在園中假山前停下,低聲道:「小姐在此處稍等,哪兒也不要去,我探探路即刻便回。」說完起跳數下,人影消失在乳白色的月光里。
到了這時,黛水反而是不急的,她饒有興致地張望起來,心頭雀躍,放眼的一切都是花好月圓美景良辰。是了,今日與哥哥見面,只有這樣的好景致才堪配。
正甜甜暢想着,右手處月洞門裏突的傳來錯落有致的腳步聲,黛水一震,聽聲音似是兩個人正朝這裏走來,她頓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原地打轉,耳邊聽得聲音越來越近,情急之下不得不鑽入了身後黑魆魆的恐怖假山洞口裏。
過了一會兒,黛水偷偷探出腦袋張望,只見自己前方僅兩三步的方位停了兩個人,俱是身材修長,尤其是面向自己的那一位,他雖容貌並不叫人驚艷,周身氣度卻不凡,穿着淡藍色的深衣,清新獨到之處,尤甚今晚皎白幽幽的月色。
一時之間奇異地看迷了眼,等到清醒時,才赫然發現這人不知何時竟站在了自己跟前,他長眸微睞,臉上神情喜怒難辨,好半晌,居然啟唇輕柔地對自己笑。
——這一笑,真如周幽王見褒姒,霎那間整個世界亮如白晝。
黛水暈暈的,旋即想起什麼似的,顫顫地伸出手指頭指着他,「你、你好像我曾在菩提寺山下撞見的一個人——」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先為人身安全着想,起碼給自己出現在這裏編出一個完美解釋。
誰想面前人並不發問,面上連丁點兒家中闖入了「賊人」的驚懼駭然神色也不見,黛水鬧不清狀況,心裏卻隱約有一個想法若隱若現。她搓着步子挪到假山外,在與面前男子再一次對視的間隙腦海中倏然清明無比,恍若一簇煙火在頭頂絢爛盛開。
「你是不是......」黛水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
他復像適才那般對她輕柔淺笑,眸光里銜着寵溺的流光,略略頷首,「啊,我是。」
黛水開心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仿佛這麼多年所有的苦難和孤獨都走到了盡頭,她一下子悶頭撞進他懷裏,貪婪地呼吸哥哥身上的味道,眼淚涓涓綿綿不絕,肩頭一抖一抖的,不斷說着什麼,他卻難以聽真切。
赫連丞此際面上一改往常或荒誕或冷漠的神色,他眸光溫柔起伏,輕撫妹妹瘦弱的脊背,毫無警惕之心。
她撒嬌似的,兀自窩在他胸前哭得傷心,像朵被雨打濕的花骨朵兒,那麼嬌弱。他嘆息,下巴緩緩擱在她頭髮上,眼瞼略微下垂,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能裝作她不存在。
黛水哭夠了,仰起下巴看着哥哥,啜泣着道:「還好弗蘭帶我來找哥哥,哥哥好狠的心,究竟為的什麼,情願永遠不和我相認......」
他微一怔忪,須臾抬指輕刮她的小鼻子,柔聲勸哄道:「沒有為什麼,也並不曾刻意不與你相認。」
「...果真?」
那雙濕漉漉的眸子小鹿一般眷眷望着自己,赫連丞若有所感,眼睛也不眨,「嗯。」
黛水破涕而笑,視線不期然間後移,小小的面孔上笑容還未消失,瞳孔卻驟然驚恐地放大,及時趕到的弗蘭的聲音亦在此時響起,尖利地劃穿夜幕,「小心身後!」
赫連丞大駭,第一反應便是推開黛水,他踅過身,那柄寒光泠泠的長劍仿似攜着無盡嘲諷之意,筆直刺進他的心房——
韶亦一劍刺穿了赫連丞的身體,血色翻湧,這個素來憨直冷靜的暗衛此時面龐卻如眼下月色一般扭曲猙獰起來。
是他一手設計弗蘭帶黛水來此與兄相認,韶亦心知赫連丞往日何等機敏之人,若不是與親妹妹相逢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赫連丞戒備全無,自己要何年何月方能得手!
他一把抽出長劍,赫連丞嘴角流下鮮血,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殷紅的血液幾乎染紅了身上藍衣。
弗蘭放眼望去,跌坐在地的少主眼神木訥,臉色慘白得幾欲透明。赫連丞腳下站立不穩,卻撐着最後的力氣咬牙喝命弗蘭道:「愣着做什麼!把...盼理帶走......」
黛水聞言悚然驚醒,她奮力站起身向滿身鮮血的哥哥跑去,然而跑到一半,赫連丞卻向她輕輕搖頭。
時間仿佛靜止,萬籟俱寂,他緩緩地倒下去,眼睛睜着,看着她的方向,源源不斷的血液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了她餘生每一刻。
......
十歲是一個終止,十歲中秋那夜,月如銀盤,黛水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活着——
她至今為止的生命,只是場屠刀握在別人手裏的大逃殺。
可悲啊,活下來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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