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為紅顏,暮成白骨,難道......那邊躺在地上渾身燒得無一處完好皮膚的人真的是傅想容,難道她真的被燒死了?
黛水和這個傅小姐並不熟悉,今天才認識,只是她一想到傅想容死之前最後和她有過接觸的人是自己,頭皮便發麻起來,而且那段她裹着濕潤棉被進入着火的二層閣樓的記憶不時在眼前晃悠。
她記得自己在裏面冒着濃煙樓上樓下的尋找,呼喊傅想容的名字,可是耳邊除了「咔嗒咔嗒」木料燃燒的聲音,仿佛就只剩下鬼差的召喚了。
當時熱氣熏灼,最後黛水幾乎難以呼吸,沒法子,她不是聖人,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顧不得傅小姐了,披着濕重的被子就跑了出去,下樓的時候險些被掉下來的房梁砸到,那種木頭燃燒的「噼啪」聲如重重魔音,到現在還讓她心有餘悸,仿似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錦衣衛千戶鹿泉低頭,看見溫家的四小姐木生生地望着自己,小小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衣裙微濕,在她的左邊還蜷着被火舌啃噬過的破棉被,邊緣焦黃,白棉花芯子露出來的部分也是焦黑色的。
「小姐受傷了不曾?」鹿泉問道,他的聲線有着遠高於普通二十出頭男子的沉冷,眉宇間亦凝着一股迫人之勢,「事發時,你一直與傅小姐在一處麼?」
黛水此刻猶如一個小難民,心理上十分脆弱,猛然間被這麼有氣勢的人發問,只覺嘴唇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才故作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在屋子裏說話,」站起身指了指身後的屋子,「就在這裏面,接着沒多久就發現荷塘對面的閣樓起火了,她說要去看看,就沖了過去——」
「她是自己過去的?」鹿泉看向那處歪塌了的「閣樓」,濃煙滾滾,荷園的家丁在錦衣衛的人檢查過後忙忙碌碌地收拾殘局。
黛水訥訥地點頭,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從頭至尾她都沒有見到傅想容,有一個直覺:
當時着火的樓里,只有自己一個人。
鹿泉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要離開,鹿意卻在這時尋了過來,他仿佛無論何時都是那副篤悠悠的悠閒意態,先是漫不經心地瞟了「難民表妹」一眼,然後才拉着堂哥走到角落裏說話,「這事恐怕不是着火這麼簡單,我方才想去檢查一下屍體,結果還沒靠近就被傅老爺叫住了。」
雖說是抹着老淚,可面上的神情分明不似先前一路上瞧着那麼悲傷,依稀還有些說不清的情緒。鹿意揚了揚眉,「堂哥吩咐手下停手吧,本就不干咱們的事,要不是受小郡王之託來給他未來的媳婦送情書,我才懶怠來這裏。」
有這事?
鹿泉是國公府庶出二房的少爺,前年謀了錦衣衛千戶的差事,近日為查十幾年前玄親王謀反一案順道途經此地,被這傅家請了來吃老太太的壽宴,誰想出了這事。不過正如堂弟所說,誰愛多管閒事,既然人家不想他插手,倒也樂得抽身而出,假裝沒看到任何疑點就是了。
正要離去,偏鹿意又攔了上來,「你一直不告訴我你今年在忙什麼,二嬸嬸天天在家念叨呢,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成家,先成家後立業,嬸嬸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堂哥怎麼想的?」
鹿泉想像的出母親念叨的畫面,蹙眉小聲說道:「這次指揮使大人吩咐下來的事沒辦成,我這一整年都不得歸家,我索性告訴你,但你須得同往日一般,守口如瓶。」
鹿意嗯了聲,餘光閒閒地落在不遠處圍着屍體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似的難民表妹身上,耳邊聽得堂兄道:「十幾年前轟動一時的大案了,你那時還未出生故此並不知道。當年玄親王被人告密藏有謀反之心,龍庭震怒,派去的錦衣衛在親王府密室里搜出了龍袍,私制龍袍是死罪,要滅九族的......!」
滅九族不可能,玄親王和皇帝是一家,今上總不能殺了自己,鹿意便道:「無非是軟禁,或將玄親王這一支連根拔起。」
鹿泉微微沉吟着,兩手背在身後踱了踱,「不錯,今上生性多疑,瞧在已薨太后的面子上起初只是軟禁,可後來半年間陸續又發生了許多事,致使今上不能容忍玄親王這個親弟弟的狂妄自大,很快,玄親王被賜死,膝下世子和兩個郡王自然也不能倖免於難,然而......」
他愁煩地揉了揉眉心,「那世子是詐死!帶着親衛竟僥倖逃出生天了,你道當今太子緣何一出生就體弱多病,據說此事和玄親王有關,唯一的調理方子很可能被世子帶走了,這麼多年,說不定孩子都十多歲了,錦衣衛大江南北塞外荒漠,無一處不尋他,可他卻猶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鹿意想說什麼,滯了滯,嘲訕似地開口道:「找不到也沒什麼,我父親和姑姑是巴不得太子身體不好呢,如此六皇子便可——」
「別說這些沒用的。」鹿泉打斷堂弟的話,他身為錦衣衛,雖說一心一意為皇帝辦事,但也難免不偏袒自家人,「姑姑只是一時迷了心竅,你嘴上注意些個,沒的惹禍上身。」
鹿意肩膀微微聳了聳,目送着堂兄和錦衣衛們呼啦啦一群人離開院子。另一邊黛水卻奇怪了,怎麼這就走了?不查了?應該立案才是啊,此事疑點頗多,傅想容死的很蹊蹺啊!她說不定根本沒死啊!
才要追過去詢問,後脖領子卻被人揪了起來,她氣憤地蹬了蹬腿,回頭看見是那個所謂的表哥,頓時頭髮都豎了起來,「快放開我,我很討厭你,我有正事要做呢!」
喔,彼此彼此了。
鹿意揪小雞仔似的把黛水帶出了風荷院,外面果然空氣舒暢,風中儘是香花的馥郁味道,他捲袖向柳樹下遙遙一指,「喏,瞧見沒有?你父親叫我把你帶出來。姨丈聞不慣院子裏的氣味,方才都吐了,你識相點,哪裏來哪裏去,別在這裏添亂。」
黛水見真是溫老爺,便只得過去,不過她不服氣地邊走邊回頭看看鹿意,嘴巴里念念有詞,「你等着,我記住你了——」後面的鹿意卻聽不分明了,只笑着和她揮手,沒聽見黛水說的是「瞧你長得道貌岸然,其實最是斯文敗類,你和小郡王一起爬牆偷看人家婦人洗澡,臭不要臉......」
一時黛水到了溫老爺身邊,見他氣色不好,便踮起腳尖輕拍他的脊背,「您沒事吧?院子裏氣味委實令人作嘔...是我不好,讓您擔心了。」她有點感動,才經歷了那樣的事,一出來,卻發現原來有人在等着自己。
溫老爺真是個善心的大好人。
溫正道撫着心口順氣,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弱氣文人,方才隨着眾人進風荷院,前腳進後腳出,鼻端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焦肉味,一想到那是人肉,登時五臟六腑和胃打架,嘩啦啦扶着樹就大吐特吐起來,宴席上吃的酒水也嘔了個乾淨。
不過吐完人反而清爽了,把黛水看了又看,確定無事才道:「還是你母親擔心你,急得臉都白了,嗐,橫豎你沒事就好,不然啊,她這心裏更要過意不去。」
溫正道因衙門裏缺不得人,回去陪着寧氏坐了坐便先行離開了,這裏寧氏見女兒今日受了驚嚇,便決定今晚先住下來,等明天再回城裏去。
黛水在綠翹和三水的服侍下洗乾淨了身子,還特意用皂角抹了好幾遍,生怕殘留下焦味,衣裙也在熏籠上熏了好久,等她穿上揉着濕漉漉的頭髮出來的時候,身上便香噴噴的,抬頭,迎面看見寧氏坐立不安地在地心裏打轉。
「母親擔心我?」
黛水把心裏的話脫口而出,寧氏聽得又是心酸又是不悅,揚手就要打她的小屁股,手掌卻只是高高抬起輕輕落下,「以後沒有我的准許不准亂跑,今日是你父親九泉下有知護着你,今後呢?你有幾條小命來揮霍?!我竟聽說你起火時跟着那傅小姐沖了進去,你十歲了,不是兩歲!」
黛水暗道母親不知道當時情況,太詭異了,不是她想進火場,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也不願意解釋,挺享受地被寧氏擁在懷裏輕撫着背部,她時不時揉揉她微卷的頭髮,囑咐她好生休息。這樣窩心的懷抱,黛水覺得便是叫自己再入一次火場也是值得。
等寧氏一離開,她便假裝休息,錦蘭和錦素來看都被她的大丫鬟以小姐受驚過度在臥床休息為由擋了回去。黛水招來三水,吩咐她找一身男式直裰和純陽巾來,三水是悶聲做事的性子,並不敢深問,晚間用飯前終於抱着包袱回來了。
此行一共就帶了兩個大丫鬟綠翹和三水,綠翹原先是母親身邊的人,黛水信不過,只告訴了三水說自己今日要早早睡覺,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三水已經猜到小姐要穿自己弄來的衣服出去,縱然心中不安,可一對上她不容置喙的表情她便蔫了。
黛水換好直裰,又給自己戴上純陽巾,只是這純陽巾找的尺寸不對,崩得緊緊的緊箍咒一樣勒在頭上,她很不舒服,可是也沒的講究,把三水支了出去,自己轉身開了後窗一骨碌翻了出去。
她小時候在鄉里野大的,爬樹掏鳥蛋下水摸魚這些尋常孩子的日常應有盡有,因而身體活絡,一路悄沒聲息,竟躲過巡夜婆子順利溜到了風荷院停屍的房間外。
伸指在窗上戳了個洞,黛水貓着腰往裏邊窺視,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舉動如果被寧氏知道了會有多受驚,也不覺得自己瘋狂,只是一遍又一遍想起自己是親眼看着傅想容沖了進去,然而起火的閣樓里沒有她,不一時卻有人抬着她的屍體出來了。
真是傅家的小姐麼?如果是,為何這樣簡單放置在這間屋子裏,也沒個人看守。
但如果不是傅想容......
背上突然一陣發涼,這才發現走廊上陰風陣陣,掛着的燈籠忽明忽滅,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也是扭曲不堪。黛水打了個寒噤,身體卻猛地僵直了,她的影子上,不知何事覆上了另一道影子......
「——是誰、誰在這裏?」聲音被風吹得破布一般。
鹿意打了個哈氣,從樑上躍了下來,他本想順手摘下她的純陽巾嚇她一嚇,怎料沒摘下來,她反倒驚叫一聲捂着腦袋蹲了下去,縮成個球似的戰戰慄栗。
他納悶了,屈起長腿和她蹲在一起。未幾,冷不丁問道:「老實說,你是不是頭很大?」
黛水起初覺得聲音耳熟,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立即炸了毛,「你才頭大!你為什麼嚇唬我,你來這裏做什麼?」
「嘖,你是一直這麼凶,還是只對我這麼凶呢。」鹿意若有所思,又慢條斯理起來,「頭大怎麼了,頭大的人聰明。」
「...真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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