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注意到她的視線,他垂眸看她,眼瞳在樹影斑駁的光暈里顯得極淡,仿似兩滴琥珀,微微地眯了起來,忽而道:「我不喜歡小矮人。」上下看她。
黛水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二人身高的差距,只是她心裏本還覺得是自己無禮在先,雖說是做遊戲玩耍,可人家是不曉得的,平白牽扯進來,然而沒成想這人說話好生無禮,又這般傲慢自大,要不是猜出了他的真實身份,她可就不顧矜持要對他揮拳頭了。
「都說天塌下來高個子頂着,您高的很,受累了。」她譏諷地學着他上下掃視自己的模樣,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往地上一扔,抿唇說道:「臭男人戴的帽子,汗噠噠的,沒的弄亂了我的髮型。」
鹿意呵了聲,一腳踩扁了那頂倒霉的小帽,徑自掠過了她。
遠處躲着的千金小姐們見甬道上是個男子,又模糊聽見鹿惠的話,為避嫌便都各自回房了。
這廂鹿惠圍着哥哥問東問西,國公府長房的長姐鹿瑤也和錦素一齊走了過來,錦素一見到這個表哥就頭皮發麻,只作禮叫了聲「表哥」就去和黛水立在一處,並不上前兜搭。
那鹿瑤自認長姐如母,今年已經行過及笄禮,行事素來穩重大方,教訓起只比自己小三歲的弟弟來毫不猶豫,板着臉訓道:「誰叫你私自跟了過來,父親知道麼?族學裏可曾事先向夫子告假?別人都是越長大越懂事明理,唯獨你是母親的天魔星!在京里鬧事便罷了,如今還跟到這裏來——」
「姐姐,你就別罵哥哥了,哥哥知道錯了......」
鹿惠見狀便給鹿意求情,誰知反將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鹿瑤抬起蝴蝶戲花的紈扇敲在妹妹腦門上,「你有什麼立場說話?才一來大名府便要生事,你為什麼要欺負錦素?再有下一回,仔細我告訴母親,關你的禁閉,罰你三個月不准出門!」
......
看見鹿惠被表姐說得頭都抬不起來了,錦素笑得臉上花開紅艷艷,小聲叫道:「大表姐,沒事的,我不跟表妹一般見識!」才說完就得了鹿惠一記眼刀,錦素哼了聲,哈哈笑着貓腰縮到了黛水身後,挑釁地隔空朝鹿惠瞪眼。
黛水抓了抓頭,只覺莫名其妙,這時鹿瑤帶着弟弟鹿意過來和她認識。鹿瑤的臉一對上黛水就轉陰為晴,她的語氣十分可親,「盼理表妹,這是我不成器的弟弟,他往後要是行事孟浪得罪了你,表妹可千萬瞧在我的面子上。」
伸手不打笑臉人啊,黛水被鹿瑤友好親厚的態度完全招攏了,雖然在她心裏並不把自己看作溫家人,卻還是點點頭,只裝做乖巧地對着鹿意微微襝衽,「見過表哥。」
有風拂過,帶落香樟樹上幾片翠葉。
鹿意乜着眼,「不敢。我是臭男人,如何敢當小姐一句『表哥』?」說着,懶懶散散地朝她勾唇,就這麼踅過身走了。
「等等我!」鹿惠跟屁蟲一樣追了過去,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麼,留在原地的鹿瑤面色很不好看,匆匆向黛水和錦素這兩個表妹作別,也拔步離開了,瞧着氣勢洶洶的,恐怕瞬間又醞釀好一肚子話要訓那對兄妹。
黛水不是很開心,腳跟在鵝卵石上磨了磨,「我們也回去吧,收拾一番宴席就要開始了。」
錦素圈住她的手臂和她一道兒走,她很樂意將四姐姐和自己拉為一個陣營,邊走邊自言自語地道:「你別難過,表哥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我姨母根本管他不住!小時候我和鹿惠打架,鹿惠轉頭就去她哥哥那裏告我的狀,表哥也真是,還來凶我,嚇得我幾個月不敢去英國公府玩,哼,他們還不是欺負我沒有兄長為我撐腰麼,越到後來,我連母親也沒了......」
她聲音低弱下去,黛水看了她一眼,她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常,復又振作起來說道:「你可千萬別招惹表哥,奶嬤嬤說表哥在京中常日領着一群紈絝瞎胡鬧,提籠架鳥,撒鷹鬥犬,好像還爬牆偷看婦人洗澡呢...沒個正經時候,我姨夫氣得老說要打斷他的腿,不過一直沒有付諸行動就是了,對了——」
她往左右看了看,這時兩人正好進了她們溫府女眷的院落,「今日你也見到傅老夫人的孫女傅姐姐了,和她訂親的那個小郡王我小時候見過,我老覺得就是他老攛掇着表哥,這一回好像也來了呢,傅姐姐花容月貌仙女一樣的人,就要插.進牛糞里了。」
八卦是拉近友誼最好的橋樑,錦素把自己聽說的不知真假的事情一股腦都倒給了黛水聽,聽得黛水對鹿意本就惡劣的印象更加不好了。
而且她很贊成錦素對於傅想容婚事的觀點,「你說的是,這小郡王還同人命官司扯上過關係,像他們這些紈絝子弟最是不思進取,家中有世襲的爵位候着,一出生便錦衣玉食,不必像寒門士子走讀書科舉的道路,並不是託付終身的好人選。」
兩人聊起這些十分相投,等回房換完衣服出來後也一直在寧氏身後喋喋不休,倒是將五姑娘冷落在了一邊,好在她也有自己相熟的手帕交,逐漸尋了過去說話聊天。
傅老夫人的壽宴女客們都在二樓吃酒席聽戲,橫條的竹篾帘子遮着,攔不住男賓們在樓下推杯換盞的喧鬧聲,戲台子上正唱着《麻姑獻壽》,敲敲打打的聲音加上樓下的喧譁聲,黛水自覺自己是個鄉下人,坐着時間一久真是好不習慣這樣的場面,魔音貫耳頭都要炸裂了。
偏偏她右手邊坐着的不知是哪家的兩個小姐,一直低聲在議論另一個人的穿着,說人家寒酸過時云云,錦素在左邊也沒閒着,和鹿惠兩個人話里話外全是機鋒,說了大半天她們也不口渴似的,仍舊鬥志高昂。
又挨過半盞茶的光景,黛水推說自己要去淨房,由荷園的丫鬟帶着去了,不一時出來,她也只叫人家自行離去,自己在園子裏散散。
邊走邊吃着兜里的糖炒栗子,吃到最後一個時那栗子卻不小心脫了手滾向迴廊拐角處。黛水追了幾步,面前突然開闊起來,一處精緻的二層閣樓赫然立於眼前,閣樓前好大一片的荷塘,蜻蜓處處,蓮花裹着骨朵兒像小姑娘一樣不勝嬌羞。
黛水心說荷園的景致果然名不虛傳的,自己若是個詩人,此刻定要揮毫寫下幾首詩流傳千古,正美美暢想着,不遠處傘柄似的荷葉群卻簌簌顫慄起來,不一會一隻小舟從裏邊劃將出來,奇怪的是小舟上的人並不是摘蓮蓬的船娘,定睛看去,竟是位頭戴網巾作儒生打扮的男子!
這是怎麼回事?
等她揉揉眼睛再看過去,面前一切卻恢復如常,哪裏有什么小舟,更別說陌生男子了。
「我看錯了麼?」黛水喃喃着,肩膀陡的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傅家的小姐傅想容赫然站在她身後,也不知什麼時候在的,她眯眸笑起來,「這會子怎麼不在吃席,瞧什麼呢?」
「哦,我......」黛水忖了忖,自己眼花看到的東西不值當拿出來說嘴,便道:「果子酒吃多了就出來了,看這裏景色十分好,沒想到就站住腳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傅想容道:「這是我在荷園的住處,妹妹既然來了,豈有過門不入的道理?來,快進來,我們一處說說話——」沒等黛水答應就不容拒絕地拉着她推開正中一間門進去了。
明間裏並沒有丫鬟,她只叫她落座,親自沏了茶放下,說的都是往日念了什麼書等些再尋常不過的話題。可不知怎麼的,黛水始終覺得哪裏不對勁,自己與這傅小姐今日是初次見面,並不相熟,而且她說話時好像心不在焉似的,眼神老往窗外飄。
難道還有人要來?
大概是自己的不請自來打攪了傅小姐,人家也不好意思赤眉白眼地叫自己走,這麼想着,黛水就起身準備告辭,誰知就在這時荷塘對面的屋子裏冒起陣陣白煙,隱約還有火舌舔出來!
傅想容也看到了,她驚訝地捂住了嘴,一把按住黛水道:「妹妹在這裏稍等,怕是走水了,我去看一看!」
「傅姐姐,太危險了——」她根本叫不住她,眼睜睜看着傅想容一路跑進了着火的屋子裏。
黛水急得叫人,然而她至此刻才發現這座偌大的院落里竟然除了她們別無他人,也罷!遠水解不了近火,等來了人傅想容都燒成飛灰了,她就沒見過這麼冒失的人,看見着火了還往裏跑!
黛水飛快地抽出錦被放進水裏沾濕了裹在身上,繼傅想容之後第二個沖了進去。
***
風荷院着火的消息傳進宴席上時,戲台上正在唱頂頂熱鬧的《大鬧天宮》這一折戲,連說話聲都小了許多,顯見的大家愛看。
寧氏磕着瓜子無意間一回頭,卻不見女兒,問錦素,她搖頭不知,再問錦蘭,亦是搖頭。
寧氏陡然心緒不寧起來,她方站起身,前面主座上的傅老夫人卻倒下了,在座的人都嚇得圍攏過去,只聽得一個傳話的小廝跪在地上簌簌發抖地道:「......許是天乾物燥,風荷院竟是走了水,大火燒得半邊屋子都塌了才有人注意到,院中火光沖天,好容易才撲滅了火,只、只抬出來一具焦黑的屍首......」
此言一出寧氏眼前天旋地轉,錦蘭忙上前扶住,錦素搶上前去問那小廝道:「我四姐姐不見了,你可曾瞧見她?」
那小廝哪裏知道誰是她姐姐,哆嗦着說不出話來,戲台子上見狀不對也都停了下來,樓下的喧囂也倏然止了,一時空氣中靜得仿佛連根針掉地都能聽見。
傅老爺得了消息忙領人去了,事已至此,其餘賓客回家的回家,遠路而來的便暫回下處休息,鬧得人心惶惶。
寧氏逆着人潮跟着傅老爺一行人一路過去,溫老爺也在其中,她把妻子往邊上拽了拽,「你一個婦人,攙和進來做什麼!」又低聲道:「抬出來的屍首是他家的小姐,身上戴着那傅想容的玉佩——」
「真不是盼兒?」
寧氏一顆心這才掉下去,可她還是不曉得女兒去了哪裏,傅老爺沒辦法,只好挑要緊的把自己聽到的說與她,末了道:「這丫頭不知怎的也在起火的院子裏,死的又是順王爺未來兒媳,今日北鎮撫司的鹿千戶恰巧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說要親自問話。你也知道,錦衣衛素來陰冷兇狠,沒的嚇壞了孩子,你且莫聲張,我去看看情況!」
另一邊,黛水呆呆地坐在距離焦屍十來步遠的台階上,烤肉的焦味一縷一縷飄進鼻子裏,回想這一切,只覺做夢似的。
大門口風風火火湧進來一群人,最前面的男子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瞧着英氣冷峻,只是他並不看那屍首,竟然徑直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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