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草原上翻卷着枯黃色的波濤,就像大海一樣。
豐州這個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極其繁盛。就像後世西班牙人帶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薊一樣,牧草是優勢物種,雖說不像大薊那般入侵南美,長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給本地人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資源。
「這是什麼草?」邵樹德有些慚愧,他在豐州生活那麼多年,對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沒幹過這些活。
「遏邏草。」胡人少女面面相覷,她們還在學官話,根本聽不懂靈武郡王在說什麼,倒是年僅十三歲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話說得很好,只聽她說道:「那邊還有殷草、盧牛草、沙蓬草、茨萁草、狼針草,都是牧草。」
邵樹德對她刮目相看,問道:「遏邏草與遏邏祿有何關係?」
王氏看了眼隨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應是突厥人從西域帶來的。」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課吧?」邵樹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圍,親兵們遠遠地散在四州,其餘幾個少女也不懂官話,便大膽地看着邵樹德,說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榮辱亦繫於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點功課,以備大王垂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機會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說話都這麼大膽嗎?邵樹德失笑,他還沒喪心病狂到讓這一堆十三四歲的少女侍寢,起碼也要——滿十六歲啊。
天空飄落了幾朵雪花。邵樹德毫不在意,繼續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條小河,或者說水渠。邵樹德知道這條水渠的名字:陵陽渠,建中元年開挖。貞元年間,還挖了感應渠、永清渠,這兩渠灌田數百頃,在天德軍城附近。
到了憲宗元和年間,李絳奏豐州、振武軍良田可萬頃,請擇能吏營田。後來花了四年,在豐州、振武軍開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餘頃,主要在振武軍境內,豐州估計也就一個零頭。
豐州目前可以灌溉的農田總共兩千多頃。但這些地,居然沒全部用上,農業生產比起東邊的鄰居振武軍實在差了太多。
豐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來畝田地,但他們適量飼養了一點牲畜。種田之餘,再把家裏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離家太遠,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定牧。
農耕加畜牧結合,這是邵大帥在靈州試驗的農業模式。今後其實可以讓豐州的百姓改進一下,也朝這個方向發展,應該比目前方便。
提高鎮內經濟實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與對外征戰一樣重要!
西邊的草原上馬蹄聲隆隆,大群蕃人騎着戰馬,趕着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個巡檢使,可不是就給一張紙,我保你們富貴,你們也得幫我打天下,日後大家一起發財,豈不美哉?
五個巡檢使,各派千餘兵,都是本部落的人。湊個六千丁壯,騎着馬兒,帶上器械,趕着大批牛羊馬駝,先南下至會州的天都山一帶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
豹騎都,除了最初的八百多折、楊、王三家子弟外,在永清柵又募了千餘人,前幾日再度擴編,招募了一些豐州党項、山南党項及庫結沙蕃部,湊足三千人——基本都是小部落丁壯,以後有戰損的話,也優先從小部落里抽丁補充。
夏州的拓跋部,其實也接到了命令,開拔至靈州南境的羅山一帶,由靈州、鹽州倉城就近調撥糧食,先幫着鳴沙縣開挖溝渠,以工代賑。待明年開春西征後,跟着大部隊一起出發。他們目前還沒有牛羊,邵樹德給他們的命令就是,去河隴搶吐蕃人的牛羊!
這是邵大帥第一次組織如此多的蕃兵從征。如果算上義從軍的話,明年出征的蕃兵估計在兩萬五千人上下,騎卒眾多,趕着牛羊西征,走到哪放牧到哪,也是一道盛景了。
國朝至今,除了天寶年間的諸鎮節度使,以及自家義兄李克用外,應該沒人像自己這樣組織起兩三萬蕃兵了。即便是幽州鎮,他們手裏的奚兵、契丹兵,應該也就萬把人,不如自己遠甚。
「走吧,回去了。」邵樹德用党項語說道,王氏、莊浪氏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邵樹德哂笑,在小姑娘面前裝逼也挺爽的,至少她們的反應很真誠,很走心。
自己在皇帝、太監面前裝過逼,在節度使、大將面前裝過逼,在李克用面前裝過逼。裝的逼多得自己都數不清了,但那些中老年人的反應再大,也沒有青春可人的少女的反應讓自己舒爽。
男人啊,或者說雄性動物就這樣,有把自己的基因遺傳到更多雌性動物身上的本能。自己如今這個身份地位,就算一百個孩子也養得起。以後如果封了王,就將賀蘭山別業擴建為王宮,每征伐一地,不但讓當地世家、部落送質子入軍,還要讓他們送嫡女過來充當宮女。
雪漸漸大了,落在邵樹德臉上,他稍稍清醒了些。
勛貴、大臣送女入宮當宮女,這是天子才有的待遇,驕傲了,驕傲了啊。
西受降城至今仍然沒什麼變化,唯一變的可能就是邵氏老宅了。
邵樹德最後一次在一眼就能看得到頭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滿意回憶。
當年熟悉的人,有的已經故去,有的還在。見到自己時,一個個拘謹得很,親兵奉上財物時,臉上才有了點笑容,漸漸找回了一點當年的感覺。
邵樹德又見到了劉狗兒的家人。
他弟弟在城牆外開了一些荒田,甚是辛苦,今年也二十多歲了。家貧,一度娶不起妻,無奈之下,找了個党項女子為妻。
妹妹繡娘也嫁人了,前年剛生了個孩子,今年又懷了一個。見到邵樹德時,臉紅得很,但仍然鼓足勇氣問道:「大王怎生一去八年才回來?」
王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邵樹德。
邵樹德愣了一愣,最後憋出一句:「忠於王事,四處征戰。」
當年的自己,年輕,純粹,有野心,講義氣,不愛享受——事實上也沒那個條件。又是個小軍官,在少女眼中一定也是充滿着光環的。
現在的自己,不再年輕,不再純粹,野心倒是愈發大了,雙手沾滿血腥。義氣自然還是講的,但也摻雜了政客的狡猾。日常用度、享受與以前更是天差地別,隊正與郡王的生活——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
「大王和以前不一樣了……」繡娘略微有些失落:「看人的眼神不一樣。以前有憐憫,有仁愛,現在就像——像想讓每個人都跪在你面前一樣,身邊也都是想攀附你的人。」
王氏瞪了她一眼。
「這就像是爬山,你爬到一個新高度後,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世界,你的想法也會跟着改變。」邵樹德找了個馬扎坐了下來,道:「以前每做一件事,考慮的不需要太多,只憑自己本心即可。但現在做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每個人都看着你。我,回不去以前那個樣子了,人都是會變的。」
若是偉力都歸於自身,或許可以憑本心做事,但自己的偉力在於集眾,牽扯的就太多了。
權力,當真是世界最厲害之物,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都難逃腐蝕。它可以讓一個少年反清志士變成漢奸,也可以讓熱血革命青年變成軍閥。
沒有理想的糾偏,人的變化就是這麼快。自己的理想是什麼?還百姓一個安定的秩序,讓他們過上該過的生活。這個過程中,或許有很多人原本安定的生活會被自己打破,或許有不少無辜的人會因為自己人頭落地,或許自己的理想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
但自己已經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紀了。不會再糾纏到底是殺了更多人還是救了更多人的道德悖論,我不是道德君子,權欲、理想,並不是一定對立的,只需堅守住底線,砥礪前行即可。
「還要感謝繡娘呢。」邵樹德突然笑了,說道:「這些年,一直打打殺殺,能夠靜下心來思考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今明析了本心,前路當更加清楚。」
說罷,他解下了披風、佩刀、步弓,道:「得繡娘當頭喝問,此物便贈予你了。」
「以後若有人敢欺負你,拿出某的佩刀,讓他跪下。」邵樹德眨了眨眼睛,開玩笑道。
說罷,便帶着眾人離開了院子,翻身上馬,回家!
與此同時,振武軍節度使王卞也已收拾行囊,帶着家人南下長安。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後面的去處,也沒心思繼續待下去了,不如早早回長安,此時已經是光啟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至於兩地的軍士,明年才會南下。這萬把人,邵大帥暫時沒有將其收入衙軍,因為養不起。年前發了一次賞,待明年發兵時,再發一次賞。
如果西征順利,打下蘭州等地,收穫蕃部牛羊,然後再開礦煉銅,日子應該會好很多。到了那時,再把天德軍、振武軍納入衙軍系統,也就水到渠成了。
本卷結束,下一卷《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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