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摺抵達皇宮的時候,看着劉鈺送過來的東西,李淦不知該作何感想。
一年前投入了兩萬兩,一年的功夫得了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本錢還沒算。
當日那句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不與民爭利的豪言仿佛還在耳畔。
不過一年時間,這番話已經兌現成了銀子。
雖然不多,四萬兩距離國用足還差得遠,但卻是個良好的開始。
皇帝也需要錢,皇帝又想要好名聲,皇帝又想打仗,皇帝又想日後史書里評價高,這就不得不用些歪辦法。
按說建海軍,戶政府出錢名正言順,但想想就知道廷議絕無可能通過,而且還會引發巨大的反響。
建了之後幹嘛?
說打日本?
那不是提前把消息暴露了?況且日本又不曾招惹你,你緣何去打他?師出無名,豈天子所為?勞民傷財,又有何益?
說防備西洋人?
每年花幾百萬兩養一支可能根本用不到軍隊,有意義嗎?只是一種可能而已,有必要花幾百萬兩嗎?
說想開疆拓土?
必然會有臣子勸他想想漢武帝窮兵黷武的下場,為匹馬之利而征大宛,值得嗎?
這都是些在腦子裏過一遍就知道會頭疼不堪的內容。
戶政府不會拿這筆錢,就算用皇權壓下去,這名聲就要臭了。
而且李淦也知道,這是個無可奈何的怪圈:建了海軍,西洋人就不敢來打了,那就更證明海軍無用,白白花了幾百萬兩銀子;可不建海軍,西洋人可能就敢來打,到時候知道海軍有用了,卻晚了。
他只能動用內帑,只是當初被劉鈺的一番話嚇住了:一艘軍艦的價格,李淦這才知道歐羅巴人如今有數艘包括火炮在內造價在三十萬兩左右的大艦。
二十艘這樣的大艦,就夠紫禁城三大殿再着一次火的了。
算了算自己的內帑,就算自己天天只吃糠咽菜,那也絕對拿不出這麼多錢。
好在劉鈺給出了一個既不與民爭利、又可以沒有「二十四衙門復立」之惡名、還可以不用戶政府的錢養出一支初具規模的海軍的辦法。
拿了兩萬兩銀子試了試,現在就收到了回報,這讓李淦頗為感嘆。白花花的銀子,賬目上寫的清清楚楚。
劉鈺說西洋人常用這種辦法,合股貿易,王室亦出資,授予壟斷之權。
然則若授壟斷,就恐有人說這是與民爭利,尤其是對日貿易本身就有江南諸多士大夫參與其中的情況。
既如此,那就暗地裏運作,隱藏這本錢來自宮中的事實,日後交由商人貿易,每年按照固定的股本分紅即可。
此事日本方面幫了大忙,他們自己鎖國,而朝廷只是名正言順不准運送違禁之物。如此一來,雖未有授權壟斷之名,卻有了授權壟斷之實。
一來皇室若直接出面,恐被士大夫恥笑,天子乃儒家的精神化身,在義利之辨還未辯清楚的情況下,皇室出面貿易會被人詬病。
二來若皇室出面,派遣專人管理,必然會有運轉不靈、上下欺瞞、索賄受賄等情況,長此以往,即便賺了錢,到了皇帝手裏也就沒有了。
這種事當然要派遣心腹人,而且這個心腹人還必須會摟錢。
劉鈺會攻城、能打仗的本事,李淦已經見過了。而且聽劉鈺自稱,練兵為上、臨陣次之,這練兵的事應該也無問題,所陳細節,邏輯清晰,可行性極高。
倒是這摟錢的本事,還不曾見過,現在倒是把摟錢的本事也展現了一些,李淦大為欣慰。
看了劉鈺後面附上的關於在日本見聞的奏摺,事事巨細,又讓李淦覺察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
甚至也生出了一絲「收東洋貿易官營」的想法,但很快這個想法就被拋之腦後,他知道這麼搞會出現多可怕的事。
一旦官營,上下官僚膨脹,欺上瞞下,強行壓價,又不知道會鬧出多少亂子,也不知會有多少「義士」起身抗爭暴政。
既然劉鈺有信心在日本破局,李淦也見到了第一筆回報,明知道這四萬兩銀子就是一個大魚餌,可還是忍不住吞了下去。
皇室出錢,卻不聲張,商賈募股,分紅取利……甚至皇帝走私違禁物賣國這樣前朝絕無的先例,如今天下一日一變,不如嘗試一下。
遂批了奏摺,除了這四萬兩的利、兩萬兩的本,皇帝內帑里再出六萬兩,湊十二萬兩。
這些錢如何用,皇帝不管,只要年年上報賬目即可。期間所得利潤,皆可不用回送京城,投入海軍運作。
允許劉鈺嘗試一下不報內帑來錢的事,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日後且能控制的辦法。
又把劉鈺寫的奏摺仔細看了一遍,讀到日本人一直在搜集情報但是無法禁絕的時候,李淦忍不住批覆道:「倭人既詢問國朝典章制度,實有窺測之心,不可不察。卿既用間,也小心間入間中成無間之事。卿所言琉球一臣二主之事,朕亦有耳聞。然此事萬不可提及,一則海軍未成,恐倭人提防;二則此事有損天朝威名,實力不濟,不若掩耳盜鈴,裝作不知。至於朝鮮事,卿先前所言,已有眉目。」
「至於國朝海商,為求貿易信牌而泄密國事……卿言不可避免,朕亦以為不可因噎廢食,此事也只當不知。卿言,商不可信亦不可不信,大有道理。若卿所言,之前貿易信牌新政未出之時,國朝海商便能團結一致而迫倭人降價;如今卻各自行賄主動提價。非當日忠而今日奸,不過趨利爾。人或善或惡,而利不善不惡。」
關於日本部分的奏摺批閱完,李淦想着琉球的事,忍不住無奈苦笑。
之前就總說天下變了,不要掩耳盜鈴。
如今想想,單單一個琉球既朝貢中國,又朝貢日本,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掩耳盜鈴。
朝廷每一次去封貢的,都知道琉球的事,但都是報喜不報憂,怕起刀兵之禍,為蕞爾之地與日本鏖戰。
琉球的使團每一次來,也都是報喜不報憂,琉球知道一旦打起來遭殃的還是琉球。
李淦也知道,但也假裝不知道;天佑殿裏很多人知道,但都假裝不知道。
想到這,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悶也寫在了批覆上。
「倭人鎖國,尚且知從門縫裏窺測,問以風說書;我朝開關,卻處處掩耳盜鈴不敢信天下有變。非是朕欲掩耳,實是力不逮也。漢書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非朕不想誅,實朕無力誅,不若掩耳,不若掩耳。卿且勉之,當為朕去掩耳捂目之帛。」
…………
翼國公府中,劉盛屏退了其餘人,只和妻子兩人在房中。
「鈺兒婚娶的錢,可沒用吧?」
劉盛開口就問了妻子關於劉鈺娶妻準備的錢財,雖非嫡長,卻也是正妻所生,勛貴家裏娶親怎麼也得準備個兩三萬兩銀子。
他不管家裏的財物事,女主內,他主外。
劉鈺的母親一怔,卻也知道忽然問起必有緣由,便道:「不曾動用,也沒有放貸出去。」
「過幾日都取出來,也不要驚動家裏的人。家裏還能湊出多少現錢?不要動靜太大叫人知道的。」
劉鈺母親苦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你這是要做什麼?」
四下既已無人,劉盛便把劉鈺差遣過來的心腹人說的事一說,劉鈺的母親也是愕然。
她倒不是愕然於對日貿易有這麼高的利潤,而是愕然於自己兒子居然去了趟日本,海上兇險可比陸上十倍,這倒是為了什麼呀?
劉盛道:「鈺兒的意思,便是家裏拿出一筆錢。一來獲利頗豐,二來也算是為家裏日後多準備一條出路,三來就是他如今缺錢,便想着用家裏的錢周轉一下,以作股本。」
「這錢日後是要還的,而且陛下在裏面也有股,咱家不可占太多。只是周轉一下,再佔個七八千兩的股便是,本錢退還,再分一些利。至於他娶親的錢,只說三五年內也娶不得,存在家裏又不能生錢,不如拿出去讓他生錢,日後娶親時候再還回來就是。」
劉鈺母親盤算了一下,皺眉道:「鈺兒缺錢都缺到惦記上自己的娶親錢了?」
劉盛笑道:「你昏了頭?朝廷的錢,他的錢,陛下的錢,這是要分清楚的。他去了一趟倭國,賺了四萬兩。這四萬兩是誰的?難不成你還敢從這四萬兩里分錢不成?他在那練兵,難不成用自己的錢給朝廷練兵不成?公私本就不可不分,如今再加上陛下內帑,更是不可弄混了。」
這樣一說,劉鈺母親頓時明白過來了,剛才也只是憂心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此時明白過來,便道:「如此,他娶親準備的兩萬多銀子可以先支給他做本。家裏若不驚動他人,還能取個兩萬兩,若是明年便還,倒也不用和他們說什麼。湊個五萬兩,當是夠了。」
說到這,劉鈺母親忍不住問道:「鈺兒如今到底在做什麼?我這心裏怎麼沒底兒呢?到底是凶是吉、是福是禍?他既不說,只說去練兵,怎麼又去了倭國?你既知道,怎地也不和我說一聲?」
劉盛搖搖頭,嘆了口氣道:「福禍難料。他自選的路,又能如何?之後的路,全靠他自己了,家裏是半點也幫襯不上了。此事你萬不可和別人提及,不過你也不必擔憂,鈺兒只要知道進退,便無大礙。我只恐他志不止在封侯,若只是志在封侯,倒還簡單了。看不透,看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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