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的斬釘截鐵,極為硬氣。
細井安明也真的信。
結合這段時間的觀察,從衣食住行、走路形態、待人接觸等一些細節方面來推斷,這位劉船主應該是大順朝中某位達官貴人家裏的人。
或許是父輩為大官,或許是家族的次子,總之是一個被推到前台來搞貿易賺錢的。
地產的收入總是不夠,錢也總是越多越好,大順又很多都是流官制,並無封地食邑。
細井安明很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首先他們懂得規矩,知道哪些可以違背哪些是絕對不能違背的底線。至少不用擔心從他們的船裏面,搜出來偷藏的傳教士。
下面的人或許會有不滿,因為這樣一來,下面的一些人就沒法得到賄賂。
細井安明深知官場的那一套,也深知這位劉船主很懂官場的那一套,至少日後給自己的賄賂是不會少的。至於下面的人因為少了賄賂而有意見?大可不必考慮。
當然最主要的是這樣可以討幕府將軍的歡心,不是誰都有機會做上長崎奉行這個位子的,而不是誰都能有這麼好的運氣,在長崎奉行的位子上就能得到幕府想要的東西。
這一次幕府讓對馬藩搞戰馬,對馬藩就沒弄到,到頭來這戰馬還是需要從長崎得到。
既然這位劉船長可以搞到別人搞不到的東西,這就是一個值得結交的人。
不需要逼迫太甚,只需要讓他常來貿易,等到貿易額越來越大的時候,就由不得他只想打打擦邊球了。
幕府和細井安明都很自信,認為只要貿易信牌制度還在,那麼主動權就始終握在幕府手裏:你不想干,自會有許多人來干。
現在是互有需求,當然最好。
這一次幕府那邊還有更為迫切的需求,希望下一次能夠得到一位會養馬的馬醫、一位醫術高明的漢醫。
至於之前說的戰馬買賣,那不過是來試探劉鈺的。
找馬醫是因為日本沒有專門養馬、配種的人才了,養的馬越來越不對勁,越來越矮。
找醫術高明的漢醫,則是因為德川吉宗放鬆了鎖國政策,一些荷蘭語的解剖學書籍湧入了日本,在日本的醫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所以幕府希望能夠找一位醫術高一些的漢醫來一趟。
之前給出的長長清單,細井安明只是想要試探一下劉鈺的態度,也是為以後的合作先做一點提醒。
既然已經試探出了劉鈺的態度,細井安明便把劉鈺的擔憂壓了回去。
「劉船主請放心,日後這等事,只要轉找你來做便是。你也聽說了,荷蘭人在入港之前,都會遞交一份『風說書』。也希望劉船主下一次來貿易的時候,遞交同樣的『風說書』。至於這兩枚信牌,日後往來均可年給,但若想再加,還請劉船主留意兩件事。」
「一個是以為善於養馬的馬醫,另一個就是找一位醫術高明的漢醫。如果明年貿易的時候可以送來,那麼也可以再增發兩張信牌。」
「我們也不會再找別人去找,是信得過劉船主的。」
劉鈺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點頭道:「這個我可以回去考慮考慮。有些事,我還是不希望你們做的大張旗鼓。如果搞到人盡皆知,查禁必嚴,縱然我們另有門路,卻也不好做。」
這年月幹這一行的,哪一個還沒有官場上的關係?只是深淺罷了,若無半點關係,莫說東洋,便是江口都未必出的去。
細井安明明白劉鈺在擔憂什麼,也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個此時可以選擇最佳人選。又再度寬慰道:「劉船主放心,這等事日後自然不會再交予別人。至於清單上所列之物,劉船主可收好,仔細思量哪些可說哪些劉船主認為不可說。待下次來,直接寫入『風說書』中遞上即可。」
收下了那份詳細的詢問清單,就要告辭的時候,深見有鄰又帶來了厚厚的一堆書,希望劉鈺私下裏幫個忙。
「這一套《七經孟子考文》,是鄙國儒生山井鼎的遺作,由荻生總七郎補齊,剛剛刊印。他閱覽了唐宋時候流入的古籍,對照了如今的新書,考證了一些不太明確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夠將其帶回中國,刊行印發,也好做儒學交流,或為拋磚引玉、或請貴國大儒指正。」
這個事倒還算是個正事,劉鈺一口地答應下來,心道這個書到底能不能印,自己說不準,還是交給國子監里的老學究們研讀一番吧。
捧着這一套書,劉鈺琢磨了一下,覺得有些想笑。
日本是重朱子學的,這一次明末歷史的改變,使得銳意思索儒學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的人都留在了國內,反倒是抱死了認為朱子理學沒錯的人大規模東渡朝鮮日本。
朱子學說在日本日益興盛,問題是……按照朱子這一套邏輯,怎麼評價天皇和攘夷大將軍的關係?
他也不知道這一套書是反朱子的,還是認可朱子的,自己估計也看不太懂,拿回去也好,也算是一種文化交流了。
另一邊,林允文等人也已經完成了貿易。
這一次貿易本身是不合法的,但先上車後買票,補了一張臨時貿易信牌,但要等到十二月中才能拿到貨。
他們屬於插隊,拿的是第二年的限額貿易,因為排到了第一個,所以銅可以吃到滿額。
時間一到,他們這一船就先拿了一千二百箱的銅,得了兩萬六千兩的現銀,還裝了一船的俵物,就等着風向一好就要揚帆起航。
清點了水手人數,確定沒有混入其中的倭人後,一直駛離了長崎海灣,劉鈺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今年的三張貿易信牌已經拿到手了,盤算了一下收入,跑日本果然是條來快錢的路。
都知道跑到歐洲去賣瓷器茶葉獲利更高,但現實很殘酷,去不了。
這兩萬多兩的現銀就能折了成本,回去把銅一賣直接翻一番,剩下的俵物慢慢售賣或者折價出手,又是大約兩萬兩。
看着很多,想了想也就購買半艘五級艦的,心情頓時又失落了幾分。
將那幾個帶來見世面的叫到了一起,就詢問了一下他們有何感想。
他們這些年輕小伙子已經在那艘曙光號上吐了幾個月,早已不再暈船了,這一路表現的也是合格。
說是見世面,他們覺得也真是見到了世面。
杜鋒跟着劉鈺打過羅剎人的城堡,見過很多的銀子,可也沒想過銀子這麼簡單就能賺到?
一艘船去一趟日本,來回就是幾萬兩銀子?
陳青海也是知道能讓自己興奮的「月餉五兩」,原來是如此的廉價。
感嘆之餘,杜鋒試探着問道:「劉大人,按你所說,倭人一共給我朝商人25張貿易信牌。一船來回的利潤就算四萬兩,25船的利潤就是一百萬兩。一年一百萬兩,若是投入海軍,就按大人所算的,少說也能三兩年內就買出來一支幾十艘船的艦隊。」
「若是讓那些商人拿着,他們能幹什麼?若說與民爭利,官辦若賣,那些產絲的一樣獲利。若說怕那些人衣食無着,去當海盜,任他們當去,倭人也鎖國,他們走私也賺不到錢,待海軍編練好,區區這點海盜算得了什麼?」
他的想法,大約是這四個人共同的想法,一起看着劉鈺,臉上都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許是杜鋒覺得自己還有沒說透的地方,又道:「前朝有倭寇為禍,但那時候是我們禁海他們不禁。現在倭人禁海,也不曾見我們的海寇到處去騷擾,更不見倭人自己當寇爭先出海。」
「既如此,搞官方壟斷的貿易,這不是來錢更快嗎?若說與民爭利,就爭了跑東洋的商人的利,別人的利可是一點沒碰啊。而且,那些跑東洋的商人,或是去南洋,或是將其收編,剩下的便任他們去當海盜,又能如何?南洋貿易不禁,則西洋人與我們都要打擊海盜;東洋貿易官辦,海軍護航,區區幾個海盜難道還能成了氣候?」
「一年多出一百萬兩來,大人也知道這是多少錢。便說給戶政府兩成,給陛下內帑三成,一年還有五十萬兩。雖依然不多,這海軍不就初具規模了嗎?」
劉鈺瞅瞅這四個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鳥雛一樣渴求知識的年輕人,笑道:「世上的事若是這麼簡單,倒是簡單了。按你們想的,都不用搞貿易,就把土地稅都收上來,莫說建一支海軍,就是在廣東再建一支海軍也夠了。這事牽扯太大,暫時不要這麼想。只能一點點的來。」
「你們也不要想了,就我這身板,都不敢說這樣的話。況且如今實力不足,有些事即便想到也做不到。便是今日就要官辦,人家轉身做了海盜,你覺得就你們這艘小破船可能敵得過那些轉行的海盜?到時候燒傷搶掠一陣,輿論譁然,你說這罪責要落在誰頭上?」
「這事不是不能辦,要到你們這些海軍們,真的能打遍東海無敵手了,才可以放心去做。」
杜鋒忍不住道:「劉大人這話說的,卻沒意思。若打遍東海無敵手了,還用得着這麼做嗎?若不這麼做,就靠着每年這點銀子,又什麼時候能打遍東海無敵手?」
劉鈺瞅瞅饅頭,問道:「子明,你如何想的?」
饅頭也是搖頭道:「似乎杜鋒的話有道理,我衡量了一番,似乎利大於弊。其實如今日本這樣的特殊情況,最合適的還真就是搞一支鄭和那樣的艦隊,官辦貿易,和日本那邊直接對口貿易。既養了海軍,又能得利。」
再瞅瞅陳青海,陳青海的想法也是類似。
「唐人町里,江浙幫、福州幫、漳州幫為了貿易信牌,各自爭鬥。不若官辦,盡其全力,錢又可投入海軍。待將來,海軍日強,便如大人所言,炮艦開港,讓其把貿易信牌從25增到50,亦或更多,如此看,有何不對?」
「南洋與日本不同。南洋貿易,西洋人的銀子不好賺,因為咱們現在去不成歐羅巴。可日本咱們去的成,況且日本本身也鎖國,貿易量只有那麼大,這又為何不能官辦呢?」
其餘一個,也都是這樣的想法。
劉鈺也沒說這裏面的複雜情況,而是勉勵了一番他們關於「炮艦外交」的想法,雖然這是自己平日裏潛移默化灌輸的,但不得不說這玩意生根還是極快的。此番見識,更是讓他們確信了一件事:日本的銀子這麼好賺,只要逼日本開放貿易不就好了?
尤其是他們能夠認識到日本貿易和與歐洲貿易的區別,這樣的想法已經算是很新了。着實勉勵了一番,最後還是一笑而過,不提官辦的事。
等一回到威海,劉鈺叫林允文和家裏來的幾個老家人一起去把貨物都賣了,加在一起刨除掉買船買貨的錢,淨賺了四萬兩。
他把下一次要買貨的錢直接扣下,將這四萬兩銀子封好,又把這一次日本見聞的情況詳細地寫成了奏摺,還有那一套厚厚的《七經孟子考文》也一併裝好。
派了人壓着銀子和這些東西,前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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