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接風宴,劉鈺理所當然地坐在了主位。
凡事參股千兩以上的江浙商人都來了,除了他們,還有錯過了上一班車如今後悔的腸子都悔青了的人。
黑壓壓地坐了幾十桌,倒是挺安靜的。
所有人都知道劉鈺這次來絕對不是來送銀子這麼簡單,肯定還有別的事。
宴會一開始,幾個參股很多的海商頭目就先代表其餘人敬了劉鈺一杯酒。
「鷹娑伯這一次帶着我們發財,在倭國那把那群福建佬、漳州幫都擠走了。我等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劉鈺端着酒,笑道:「這話說的就不對。不是我把那些人擠走的,實在是倭國的幕府只給那麼多貿易信牌,我多拿了,別人就少拿。只能說,我在倭國有些本事罷了。可要是倭國放開了貿易信牌,這就要看江浙幫和福州幫、漳州幫,誰的資本更足、誰的貨源更穩、誰的船更多了。」
「再說了,所謂兄弟鬩牆外御其辱,這漳州幫、福州幫,怎麼都還算是咱天朝子民,也是自己人嘛。將來若是日本開了貿易,我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
短短的一句話,滿座皆驚。
在場的都是人精,從這些話里隱約聽出來一些不一樣的滋味。
倭國若是放開貿易?
這是隨口一說?還是鷹娑伯已有手段?
劉鈺到底怎麼在日本拿到那麼多貿易信牌的,沒人知道,也沒人去問。打聽了也打聽不出來。
加之劉鈺官面上的身份,許多人都覺得這話,似乎是話裏有話。
真要是倭國放開貿易……不說別的,但說自己手裏這如今都漲到一百八一股的票據,那就得翻個倍不止。
就算漳州幫、福州幫還有實力,當地人還有錢,可是畢竟劉鈺這幾年拿走了太多貿易信牌,很多福建海商受損嚴重。
加之這幾年貿易公司一直依靠運米帶貨的方式在日本搞走私,可謂是上上下下都熟的不能再熟,貿易網絡已經鋪開,日後別人想要競爭也是千難萬難。
日本放開貿易意味着什麼,他們很清楚。
在新井白石限定長崎貿易之前,即便日本有鎖國令,仍舊可以通過漏洞和走私得利極多,甚至都琢磨着穿過下關去瀨戶內海搞走私。
和英國、荷蘭等殖民者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們沒有一個有軍隊的公司,日本人在下關開炮轟擊走私船的時候,沒有人去幹上一炮逼迫日本開國。
新井白石雖死了,可人亡政未息,這限制貿易的政策還是留了下來。
這是一整套的政策,限量貿易、信牌制度、銅換生絲不准用金銀、禁止瓷器絲綢入港、必須強制搭載一些根本不好賣利潤也不高的俵物等等。
幾個之前跑過長崎貿易的,對這個變化是清楚的。
此時劉鈺在酒桌上說出這件事,這幾個人當然盼着劉鈺是話裏有話,可又不好直接問。
好半天,膽子大的才道:「鷹娑伯這話,大有道理。當年那新井白石沒有這麼搞的時候,我們江浙幫和福州幫、漳州幫之間也沒什麼矛盾。每年收銅的時候,都是我們聯合在一起壓價。」
「倭國商人的銅,都是賠本賣給我們的。但是他們能把咱們的生絲賣出去,靠這個補銅的價。我們拖一個月,他們就得多拿一個月的利息和周轉。那時候日子是真好過。」
「就算後來出台了限制貿易的政策,咱們不止和福州幫、漳州幫的合作,還和荷蘭人也合作過,走私生絲。」
「只是後來新井白石這麼一搞,狼多肉少,那可不得打架嗎?我們又打不過倭人,那就只能自己先打起來了。當年在長崎,我們和福州幫、漳州幫的,可沒少衝突。」
劉鈺心說,什麼叫內卷?這特麼就是活生生的外戰聯合到內卷競爭的例子啊。
等這商人說完,劉鈺笑問道:「我這也入股了不少,只是我生的晚。好像是我去永寧寺的時候,新井白石就死了。可惜我是沒趕上當年的好時候。聽你們這麼一說,當年的生意比現在好做?」
一說這個,原本安靜的廳堂頓時混亂起來。
不少人都是幹過海商的,也都經歷過那段好日子,雖然沒趕上鎖國之前的更好的日子。
可那段日子相對現在,就足夠懷念。
「鷹娑伯有所不知啊。那時候的日子,何止是好過?」
「那時候雲南的銅還不多,銅價極高。倭國的銅又便宜,一來一回,就算別的不運,那也是翻番的利。」
這幾年因為雲南的銅礦開採、日本的銅價增加,以及日本官方管制讓定價權從中國海商到了日本商人手裏,利潤實在是大不如前。
除了銅,還有些別的。
瓷器,以往搶不到生絲,運兩船瓷器去日本,也一樣大賺。可現在在長崎,只要發現瓷器,直接扣船不准入港,現在誰也不敢冒險。
絲綢、棉布……哪一樣不是賺錢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那時候沒有強制以物易物的規定,是可以用金銀進行大宗交易的。用金銀大宗交易,和現在用銅和俵物交換,這就大為不同。
年老者懷念着當年的好日子、年輕人聽着年老者的牢騷,一個個的話匣子都打開了。
也有人諷刺他們,說他們到了外面就是一盤散沙,一條蟲。可事實上,而三十年前,根本不是這樣的,江浙幫、福州幫、漳州幫是可以合作的。當年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的走私,也是三家一起嘗試着去了一趟小倉,結果被轟了回來,這才導致了內鬥。
眼看着廳堂內的情緒被調動了起來,劉鈺站起身,輕咳一聲,叫眾人安靜下來。
「我年紀小,不知道當年還有這樣的事。我尋思着,若是有一日倭國開關允許貿易、朝廷把對倭國貿易的特權給了咱們,我問問大家,願意一年出多少錢買這個壟斷權?」
壟斷權這玩意,這些海商都聽說過。在這邊貿易的西洋商人,基本上都是東印度公司的,沒吃過豬肉,可卻見過豬跑,自然明白壟斷權是什麼意思。
劉鈺又道:「我就這麼一說。但是吧,你們想,給了壟斷權,肯定得花錢買對吧。你們覺得,能給多少?」
說是就這麼一說,但劉鈺終究有個官面的身份,這話既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要說順嘴胡謅也行,要說話裏有話也對。
幾個曾經的大海商嘀咕了一陣,問道:「鷹娑伯要這麼說的話,那也要看什麼樣。譬如倭國是徹底放開貿易?和從前一樣?還是說連瓷器、絲綢之類的都能賣,且不限金銀?」
劉鈺笑道:「反正也是胡謅做夢,就當做夢吧。夢裏啥都有。就當倭國開關,隨意貿易,不禁金銀,不禁瓷器絲綢。自然了,關稅還是要交的,就按值百取三來算。」
關稅什麼的,都是小錢。莫說值百取三,就是翻番,只要能達成前面說的條件,那也大賺。
那意味着棉布絲綢瓷器都可以瘋狂往日本運,更意味着什麼糧米、鐵器等也都可以轉運,還有日本的硫磺等……
這樣的好事,就算再年長的人也沒經歷過。
他們經歷過的好日子,只是新井白石改革之前的對日貿易,那就已經算是好日子了。
若真能如劉鈺所言……交錢給朝廷?那自然是要交的,誰都知道背後有個朝廷站着更安全,而且朝廷憑啥無緣無故地把這麼好的事交給他們?
「若真能如此,這一年五十萬兩,當是可以的。」
「我覺得,八十萬應該也行。」
人們很難對沒經歷過的事有準確的想像,而且還要考慮到荷蘭的貿易。這些人不止去過東洋,也有去過南洋的,知道荷蘭人船堅炮利,心裏有數國朝水師和荷蘭人的差距,自然是不敢想像一個沒有荷蘭的對日貿易,也很難想像出完全開關的日本。
八十萬兩一年的壟斷權,基本上接近劉鈺的底線了。對朝廷來說,一年八十萬兩,也是一筆不少的收入了,全部的海關稅收也沒多少。
關鍵日本的手工業水平和貧瘠的資源,使得這些人就算擁有壟斷權,也沒有什麼當買辦的可能。
沒啥往回賣的,除了貴金屬和硫磺、大米等,劉鈺想不出日本能有什麼東西,可以對大順的手工業造成衝擊。
一眾人此時也不明白劉鈺為什麼這麼說,當然也不知道劉鈺的底氣在於國庫每年撥付的一百二十萬兩的海軍建設費,使他可以稍微挺直一下腰板,不需要再極端的小心翼翼防止日本察覺。
此時都在爭論,劉鈺自然相信商人都差球不多,大順的商人一點都不比歐洲商人差。
畢竟蒙古、東南亞,可都是流傳着無數關於「華商奸詐」的傳說,甚至有些都可以成為塑造民族共同體的呼喚民族悲情和假象敵的一部分內容。
他也從沒想過佔據日本,和要控制蒙古不一樣,他只是把日本當成一個第一桶金的原始積累地和傾銷地。
等走完了這一步,願意民族覺醒就覺醒、願意奮發圖強就奮發,然而肯定都已經晚了,並沒有任何用。
壟斷權帶來的種種負面問題,都是長期的。在不追求長期、又要朝廷可以支持的權衡之下,這就是有效的選擇。
「諸位且先靜一靜,這事兒我就當是做夢來說。不過今兒這個事,也提醒了我一件事啊。咱們這貿易公司,日後要發展,可得把規矩都定好了。之前承蒙大家的信任,很多事都是我來定的,可有道是,出一分錢,便有一份股;有一份股,就能說一句話……當然,將來擔了責任,也得各人擔各人的。」
「親兄弟,明算賬。今日我帶着你們發財,你們張嘴鷹娑伯、閉嘴劉大人,叫的親密。日後若是我做錯了決定,賠了把大的,那不得咒我?我看,咱們得推選幾個人出來話事。」
「做買賣嘛,有賺有賠,願賭服輸。選出來的話事人,真出了差錯,那也是大家選的。我也早點脫身,免得將來惹一身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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