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二十章 會通中西,以求超勝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這句話他們時常聽說,可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

    一群人年紀雖小,但都是公侯府里長大的。

    穢爛之地,人心難測,自是能聽出弦外之音。

    今日這件事,要是抓着「窺探禁宮、僭越大逆」的罪名,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受牽連。

    但皇帝把這群人抓過來,跪在金水橋前一排,半天就說出了這麼個理由。

    就這?

    如此一來,在場的人哪一個還不清楚?

    這是準備從輕發落。

    既是說怕失火、怕踩踏,那顯然就可以說這些人年輕,不懂事,不知深淺。

    算不得什麼大事,畢竟還沒發生。

    年輕人嘛,辦事孟浪,算得什麼事?

    唯獨什邡侯之子,事情還不清楚之前,就先跳出來撇清關係,日後在圈子裏也別想混下去了。

    若早知是這樣的罪名,無論如何也不會跳出來的。

    劉鈺聽皇帝這麼一說,心下一松。

    沒給安一個窺探禁宮的罪名,那看起來這皇帝還不是那麼混蛋,只是不知道日後這東西會不會被禁?

    不那麼混蛋,距離開明,相差甚遠,這一點劉鈺還分得清。

    一旁的田平聽完這話,卻是抓住了機會,順棍而上,連忙道:「陛下,我等知罪了。坊間言,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等年紀輕輕,想的太少,遠不如陛下所憂所慮之深、之遠。若非陛下提點,我等哪裏能想到?」

    「《國策》云:亡羊而補牢,猶未晚也。然終究不如陛下,未曾亡羊,便先補牢。此《詩》所以言: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陛下洞悉明鑑,我等萬萬不及。」

    這馬屁拍的,從戰國策拍到了詩經,劉鈺心中大呼專業。

    李淦平日裏馬屁不知道見了多少,劉鈺心裏可以稱讚一句專業,李淦聽來也就不及格的水平,尚需歷練。

    只是他今日心情大好,並不準備懲處這些人,有了這種心態,田平的馬屁也就堪堪將就。

    他見田平和劉鈺跪在一起,都在最前排,知道這是和劉鈺一起「飛升」的齊國公之子田平。

    也知道那本《西洋諸國略考》裏此人也有一份功勞,便笑道:「你倒是和那劉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若是今日出了事,你也有大罪。倒是聽齊國公說起,你騎不得馬、放不得銃,聽到鞭炮聲就嚇得往被子連鑽,怎麼今日倒有膽子飛到天上?」

    田平確信自己聽到了皇帝的笑聲,心下之前的種種不安,瞬間雲散煙消,放鬆下來。

    本想着今日可能要捨命陪君子,和劉鈺一起受罰。

    現在看來,皇帝心情不錯,很可能不但不罰,竟是要賞?

    最起碼皇帝居然聽過自己的名字,還知道自己的缺點,雖然是拿缺點開玩笑。

    可這已經不是《春秋》裏開臣子玩笑就要弒君的時代了,田平心想,陛下拿缺點開玩笑,那是瞧得起自己。

    於是順着皇帝的話道:「劉鈺邀我飛升,他言西夷亦無人行此手段,我二人便是天下第一個飛升天上的人。情懷激盪之下,也就忘了害怕。便想着日後此物傳出國外,西洋人飛升時候,免不得要想此物源於我天朝,大有光彩。」

    這話里頗有一些天朝上國的心態,李淦本來被傳教士的事憋了一肚子火,聽田平這麼一說,竟是開懷大笑。

    笑聲爽朗,許久才停,又將目光轉到了跪在地上許久的劉鈺。

    「聽聞,你是憂思邊疆戰事,才借孔明之故智,做出此物?既是如此,亦算有心了,勛貴子弟,當一心為國,這是極好的。只是,此物縱然有用,自有工匠去做。朕聽聞你在武德宮裏,各科皆為上等,多把心思放在學問上,日後才可為國盡力。」

    這是極大的誇獎。

    旁邊一起的人均想,守常兄這是撞了大運了,不但無過,看樣子竟是簡在帝心了。

    日後怕不是前途無量,翼國公家裏這是又要出個人物了?

    雖然武德宮裏若能入上舍,評上上,那是堪稱魁首,與狀元同級的。

    可劉鈺此時終究只是個內捨生員,竟能入得陛下法眼,還去打聽了成績,這其中的意味可是大大不同。

    尤其是那句「日後才可為國盡力」,這是一句極為難得的勉勵啊。

    同樣的話,從皇帝嘴裏蹦出來,那意義可是大不一樣的。

    眾人心裏多有艷羨、嫉妒。

    唯獨劉鈺聽了這話,心裏略有些不爽。

    心說到頭來還是「樊遲問稼、子曰小人哉」的那一套?


    今天這事既然沒有大問題,也都走到這一步了,劉鈺狠下心,回道:「陛下,我聞蒙元時候,西域人阿老瓦丁,善鑄炮,乃封萬戶。工匠亦可封侯。」

    「蒙元雖胡朝,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事亦可為鑑。」

    「兵書、禮儀、大義,自有大用。然縱算衛霍復生、孫白重現,以秦漢之兵器,又豈能敵得過如今火炮大銃?」

    「我以為,發明火銃火藥之人,其功不下衛霍。此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史書竟然無名,實在可惜可嘆。」

    「若衛霍復生、孫白重現,以如今火銃、火炮,精熟之後,一樣可以縱橫天下。」

    「此前明徐光啟所以言:會通中西,以求超勝。我以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如此國運方可昌盛久遠。」

    嘴上這樣說着,心裏卻如明鏡一般。

    心想若是如此,國運自是昌盛,但一家一姓的帝王怕是用不了百年就要滾蛋了。

    他有個喜好西學的人設,這番「會通中西、以求超勝」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便一點都不違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後半句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總覺得有些不對,似乎和劉鈺說的不是一回事。

    按劉鈺說的意思,就算是衛青、霍去病、孫武、白起等人復生,以秦漢時候的青銅兵器、鐵兵器,來打現在的尋常將領,難以取勝。

    但若是這些名將復生,熟悉了槍炮的用法,自然也會推陳出新,新編練一套戰法,足以攻城略地戰無不勝。

    這等同於偷換了一下概念,把「中學為體」的中學,直接換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經史子集。

    但正所謂「六經注我、我注六經」。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底如何解釋,自然還輪不到一個小小的劉鈺,還要看皇帝希望怎麼解釋,怎麼定義為體的「中學」到底是哪些。

    又如劉鈺剛才說的,蒙元時候工匠封萬戶侯的事,這算是啥?

    是體?還是用?

    是用的話,那就動搖了體樊遲問種地的事,孔子說什麼叫小人?這就叫小人啊,只要學好禮儀,四方的百姓就會來投奔,哪裏用得着學種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萬戶,那天朝與夷狄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這個西學為用的「用」,用到什麼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體,這是無解的:輕視工匠,火器與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視工匠,那就是天朝體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與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們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點血性的士大夫,就會回去投湖自盡的。

    李淦沒有說話,而是細細琢磨了一番劉鈺的話,久久不語。

    其餘和劉鈺一起跪着的人,卻是暗暗心驚劉鈺的膽子真的有夠大,本來這件事馬上就要了了,這時候卻偏偏又說這些話,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幾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後你劉守常叫我們去幹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聽你的了,這是要嚇死人啊。

    膽子這麼大,遲早要吃虧的。見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賞劉鈺的膽大,之前他就開過玩笑,說縮頭縮腦的老王八生出來個橫行無忌的螃蟹。

    只是劉鈺說的這番話,李淦越是愛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發的導火索,導致朝中大亂,黨爭將起。

    西法黨、守舊黨爭執不堪,耶穌會那邊又火上添油地傳來了教廷諭令,這樣的風口浪尖上,兩邊都只能走極端。

    守舊黨必須要極為守舊復古,才可被守舊黨看成自己人;西法黨又要極端激進,才能被西法黨看成自己人。

    誰站在中間,尤其是什麼「師夷長技以制夷」之類的話,那是要被兩邊攻訐的。

    即便劉鈺身後還有個翼國公,但這樣的風口浪尖,哪裏是一個武德宮的十七八歲少年能頂得住的?

    只有到兩邊斗的兩敗俱傷時候,皇帝才能居中調和。那時候雙方都斗的沒了力氣,也能接受這個折中之策。

    尤其是劉鈺身上還有個大污點、大麻煩之前和傳教士走的太近,如今又弄出個熱氣球飛升,御史言官一句「窺探禁宮、大不敬」,便是翼國公都扛不住。

    想到這,出於保護,李淦笑道:「孩子話。你懂什麼是體?什麼是用?你做的這大孔明燈,無非是術,不足稱道。」

    劉鈺也是鐵了心了,得寸進尺,見皇帝沒有苛責的意思,又道:「陛下,術變了多了,道還能是原來的道嗎?我聽那些傳教士說,西夷已用自生火銃,卻不知陛下是否知曉?」

    自生火銃,也就是所謂的燧發槍。

    李淦點頭道:「朕知道,無非是自生火銃,晾也沒什麼特殊。只是施放便利一些,那些傳教士也曾貢給朕幾支,時常還有燧石不發火的情況。倒也不見得就多好。」

    燧發槍的點火率確實是個問題,即便再發展幾十年,燧石激發的火星也不能保證百分百點燃引藥。在發火率上,肯定是不如明火的火繩槍的。

    但新事物總是有進步空間的,尤其是單看燧發槍算不得什麼,可配上一整套與之相配套的軍事體制改革,那就遠遠超越了大順的火繩槍、冷兵器混編;靠數量優勢的大炮來毆打周邊小朋友的戰術體制了。

    劉鈺見皇帝這麼說,眼珠一轉,想到了一番話。不但可以繼續試探,至少在皇帝心裏留下一些變革的種子,也順便清洗一下自己和傳教士來往過密的傳聞。

    這時候,是該賣隊友、賣師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傳教士帶來的自生火銃。只是,那些西洋傳教士說的並不完全,不敢說包藏禍心,但恐怕他們也是一知半解。」

    「只論自生火銃,比之火繩鳥槍,或許進步不大。但其實我多方打聽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發槍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關鍵之物。如此一來,就可謂是術大變,則舊道不通,導致整個戰法都變了。」

    「那些傳教士亦或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卻只說其一不說其二,我才憂慮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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