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十九章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回到了內城,驕勞布圖先帶着劉鈺兩人去鑾儀衛那交差,早有內宮的太監在那等着。

    承天門佇立,前世劉鈺在廣場上玩過幾次,這一世還是第一次過外金水橋。

    他是白身,封建禮制之下,只能走最右邊的橋,否則就是僭越。

    過了承天門,進了午門,二十多個被他騙來看熱鬧的武德宮學子整整齊齊地站在了內金水橋前。

    旁邊有禮官和太監,這些人一個個低頭站着,連個屁都不敢放。

    那是真不敢放,放屁也算是君前失儀。更不要說回頭張望。

    這些人算是飛來的橫禍,哪裏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連孩兒軍都驚動了,還被押送到了午門內,一個個膽戰心驚。

    劉鈺忍不住想到了《國產凌凌漆》裏排隊等着槍斃的場景,真怕這時候有人回頭喊一句「看什麼,就等你了……」

    還別說,那群人里還真就給他和田平留出了位置,而且是很靠前的第一排。

    等他過去,這些受牽連的心裏既是害怕,又是埋怨。

    可這時候也不敢說話,只能在那等着,心裏不知道罵了多少句娘。

    過了內金水橋,就是太和殿。

    他們沒資格去那裏,只能內金水橋外等皇帝。

    有太監見人已經全了,自去裏面知會一聲皇帝。

    不多時,鑾駕到來。和劉鈺一起的都是武德宮的學生,多是勛貴子弟,即便不是勛貴子弟,皇帝也曾去過武德宮,各項禮儀他們還是知道的。

    順承明制,見天子不是三跪九叩,而是五拜三叩首。

    劉鈺心裏很是不滿意,學着阿q的心態,心裏罵了幾句,身體卻很老實地隨着內監女官那尖銳的聲音做出了動作。

    「拜!」

    一聲拜,二十多號人一起,把手朝着頭頂微微一舉,左手壓在右手的上面,隨後躬身,彎曲膝蓋,跪在了地上。

    頭貼在了手背上,雙膝跪地,這算是一拜。

    「興!」

    又是一聲喊,站起身,完成了一拜。

    連續五次,算是完成了五拜,最後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又磕了三個頭,算是完成了三叩首。

    叩首完成,起身之後,太監又喊了一聲「跪!」

    一群剛站起來的人又都跪下,別說是他們,以《明實錄》裏的記載,便是皇帝單獨召見閣臣重臣,那都是要跪下說話答話的,怎麼可能站起來說話。

    劉鈺跪的膝蓋有些疼,暗地裏不知道罵了多少娘。

    這宮殿內的石板又硬,秋老虎的天氣穿的又少,膝蓋估計早已淤青。

    既是皇帝在前,他也不敢偷眼看。這要是被發現,又是大不敬之罪。

    只能低着頭跪在地上,眼神也不敢亂飄。更別說觀察下皇帝是胖是瘦、臉上有沒有痦子、眼睛是不是一個大一個小之類的。

    身後熱辣辣的太陽照的後背都濕了,皇帝李淦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就坐在前面,一句話不說。

    李淦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一群年輕人,早有女官指出了誰是這一次京師轟動大事的「罪魁禍首」。

    打量了一下,今天引發京城轟動的翼國公第三子劉鈺,看起來也就是十七八歲。

    身量未足,但因為國公府里不缺肉吃,長得很結實。

    個子很高,有那麼點翼國公年輕時候的模樣。

    李淦不準備為難這些人,不過今天的事倒是可以試試這群年輕人的膽魄。

    劉鈺的名字這幾天他時常關注,主要是齊國公那邊送來的《西洋諸國略考》讓李淦極為在意。

    朝中不是沒有傳教士,傳教士也不是不知道西洋諸國的名目,但傳教士們所說的和李淦想知道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劉鈺寫的內容,比之傳教士說過的,也深一些。

    更為關鍵的是脈絡清晰,甚至用了一種李淦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分析方法。

    寫的不像是紀傳體的一家私史,而是從民生、貿易、宗教等領域,大致地介紹了一番西洋諸國的脈絡。

    這是劉鈺前世歷史教科書的史觀和方法,在這個時代自然有那麼一絲「驚為天人」的意思。

    從那本小冊子裏,李淦才算是弄清楚一些時常打交道的諸如荷蘭、葡萄牙、法蘭西等國脈絡清晰的歷史,以及他們為何能夠出現在萬里之外貿易,還有地理大發現之後諸國走上的一條和諸夏截然不同的道路。

    傳教士說的那些東西,就差得遠了,看待歷史也沒有這樣宏大的視角。

    更像是《後漢書·西域傳》裏,對羅馬的介紹,泛泛而談,頗為空洞。

    劉鈺的這種前世習慣的宏觀的視角,正合皇帝的心意。

    配上小冊子裏粗陋但卻能看出輪廓的地圖,李淦確信這個劉鈺在這方面是下了苦功的。

    更難得是看待事物的角度與他人截然不同,一些之前覺得混亂的地方竟是醍醐灌頂。

    那本小冊子是劉鈺口述、田平修飾的。論及辭藻、用典、文筆、字跡,十個劉鈺也趕不上,也正是經過了田平的修飾,才讓皇帝看起來極為舒服。


    今日這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說大。

    超越太和殿,站到了皇帝的頭頂上,這算什麼?

    在上面窺探禁宮,看沒看先不說,能不能看又是另一回事,這是否有謀逆之心?

    說小。

    勛貴子弟,不學紈絝,心憂國朝邊疆戰事,以生平所學,復諸葛孔明之妙,載人飛升,日後攻城可憑此物觀察城中佈置,是為大功,其心可嘉。

    幾個小孩子,不知輕重,玩心太重,飛到天上的誘惑誰也抵擋不住。一群孩子玩鬧,又能多大的事?

    政治的關鍵不是事實,而是怎麼看待事實。

    李淦沒有藉機動勛貴的意思,如今還需勛貴維繫平衡,加上前明石亨邊將入京的教訓,這件事自然也就是小事。

    甚至,他有些好奇,那種載人飛升的東西,上去後是一種什麼感覺?

    然而他也清楚,那東西很危險,御史言官朝中大臣肯定會死諫。

    自己真要是一意孤行上去體驗一番,少不得要在史書里留個明武宗那樣的評價。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再看看跪在身前的劉鈺,終於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心態,冷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啊。若是刨出來,怕不是要比鵝卵還大?」

    一句半開玩笑的話,在跪着的人聽來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話音剛落,後面有個人就跪着在地上趨行幾步,從後面跪爬到了旁邊,以頭搶地道:「陛下明見!我等知罪。只是此事,我等皆是受翼國公之子劉鈺所邀。」

    「他於武德宮中便說,要我等看個神奇之物,還說什麼便是李太白復生也定會吟詩一曲。我等實在不知他弄的是什麼,只當是去看熱鬧,便一同去了什剎海。」

    這一句話,把自己的關係撇清了,也把劉鈺直接點了出來。

    旁邊女官小聲提醒這是什邡侯之子,這是姜襄後裔,這侯名也封的很有意味。

    李淦本來心情不錯,可聽什邡侯之子的一句話,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

    前明土木堡前後,勛貴就徹底爛了,以至於引邊將入京,鬧出許多事來,後期更是指望不上。

    想着本朝有武德宮,勛貴子嗣至少爛的能慢一點,可……

    看着什邡侯之子,李淦心裏不禁覺得有些面目可憎。

    心想此人不堪用,什麼事就先撇清干係,沒有半點膽子。

    這件事到底是誰主使的、具體是怎麼回事,還需要你來告訴我?

    便是脫罪,都找不對方向,當真廢物。

    李淦忍不住哼了一聲,反問道:「你既知罪,朕問你,何罪?」

    「呃……」

    什邡侯之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今都驚動了孩兒軍,被抓進了午門,有些之前沒想到的事也一下子想到了,心都涼了半截。

    可怎麼說呢?

    什麼罪?

    說是驚了聖駕、有可能窺探禁宮?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會有這樣的罪名,你還跟着去看熱鬧?而且也沒有出聲阻止,這不是大罪嗎?

    若說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無君無父,居然想不到飛到天上是僭越,證明你心裏沒有君王。

    心中無君,不知尊卑,可謂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還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後背一下子全濕了,剛才只是想着撇清關係脫身,哪曾想到這個後果?

    這時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只能一言不發,頭咚咚地往地上磕。

    聽着耳邊傳來的磕頭聲,劉鈺也不敢有和驕勞布圖說話時候的傲氣,說什麼《大順律》沒說不準玩熱氣球之類的屁話。

    只能緊閉着嘴,一言不發。

    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他是鐵了心試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別樣打算,當真是有恃無恐,毫不擔心。

    旁邊的頭磕了半天,李淦覺得也差不多了,這才道:「既說不出,朕來告訴你們錯在哪!」

    「那東西既是能飛,聽說也需熱氣火燭。京城百萬戶,皆為木樓,一旦有誤落下火種,又將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們飛到天上,眾人不知何物,定以為亂力怪神,驚慌踩踏,又將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啟年間靠魏閹斂財,耗銀六百萬兩,以致九邊欠餉。若是真失了火,你們雖是鐘鳴鼎食之家,可誰能拿得出六百萬兩?就算拿得起,又有誰敢拿?」

    話音才落,一群人全都鬆了口氣。

    唯獨什邡侯之子磕的滿頭是血,驚愣了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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