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問的第一站,是醫護館。
蕭誠當年為西軍立下的一系列制度中,要求西軍的每個戰營都要配備一名醫師,數名救護兵。而在軍司一級,則要有屬於軍隊的醫護館,專門替軍士治療傷病。
但這個要求,在這個時代委實太高。
也只有最精銳的,最得看重的戰營才能做到這一點,普通的軍隊,也就是一些俱備基本搶救經驗的救護兵而已。
但高昌,作為整個西州地區的中心,整個西域地區的經濟中心,自然是不缺的。
而且隨着戰事的擴展,這裏聚集而來的醫師越來越多,當然,傷兵也是越來越多。
蕭靖前來慰問,第一站自然就是這裏。
能夠妥善、及時地救治傷兵,是對前線士兵士氣最大的鼓舞。
西軍一直保持着如此高昂的士氣和對蕭定的忠心,在很大程度之上,便是一系列的制度,使這些普通的士兵們感受到了總管對他們的珍惜和愛護,因而也願意替蕭定賣命。
不管是醫護館的設立,還是戰死撫恤制度的落實,以及因傷殘退役之後的安置,西軍都切切實實地做到了。
在西軍之中,有一個禁忌是碰不得的。
一個便是貪撫戰死者的撫恤。
而因傷殘退役的這些士兵,絕大部分都安置在了興慶府、興平府的周邊,官府給他們分配房子、土地、牲畜、甚至於老婆。
而這些傷殘士兵,回鄉之後,也成為了最為西軍最為忠誠的擁甭,外圍防護線。
因為他們都知道,西軍存在,他們的福利才會存在,西軍沒有了,他們也就什麼也沒有了。
農時耕作,閒時便組織青壯軍訓,便是孩童、女子,也要進行一些基本的軍事訓練。
西軍控制區域廣闊,但麾下人丁稀少,這是最大的問題。
人盡皆兵,便是一個必要的政策。
這也是為什麼蕭定在眩雷寨一戰之後,再無力出陝西去援助東京的原因所在。
他真要強行出兵的話,整個西軍治下,只怕就要亂起來了。
即便是如此,吐蕃、西州還是在遼國的有意扇動之下發生了叛亂,至今還未平息。
軍雖強,奈何人少。
一仗下來,遼國沒有感到什麼,西軍卻有切骨之痛。
在西北,生娃多的婦人,是可以得到官府獎勵的。
兩個是標配,三個以上,官府便獎勵十貫錢,四個,便是五十貫,五個,便是一百貫。
不過因為以前基數太低,所以即便採取了種種政策,可西北地區十餘年人數的增長,也還是有限。
愛惜丁口,是整個西軍上上下下的共識。
傷兵不少。
有重傷臥床不起已經有些時日的,也有傷口新鮮,明顯是剛送來不久的。
一間大屋之內的通鋪之上,睡了差不多二十個人,傷兵與傷兵之間,擠得很緊,很顯然,床位有些告急,這也從側面說明這場戰事並不是很輕鬆。
醫護館的周邊,衛生做得很好,一股生石灰的味道依稀也能味道,進屋之前,蕭靖先在外頭轉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
關於這些事情的制度,他是很熟悉的。
很顯然,西平軍司在這個上面還是落實到位了的。
踏進屋裏之後,藥草的氣息混雜着血腥味撲面而來,並不是太好聞,蕭靖卻是面色如常。一名醫護兵,正在替一個傷了腿的士兵換藥,看着蕭靖在一眾人的陪同下踏進屋來,不由略顯緊張,手下稍微用力,大約是不慎碰到了傷口,那個傷兵不由得大聲慘叫了起來,這一叫,那個醫護兵顯然就更緊張了,竟然兩腿一軟,不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鄭吉華和雷德進兩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明明今天這裏都已經打了招呼,安排得也都是技術嫻熟的醫護兵,就是為了在少總管面前展示一下,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不由都是狠狠地瞅了一眼醫護館負責官員,官員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
蕭靖卻是不以為忤,竟是先彎下腰將那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醫護兵拉了起來,然後轉過身來,竟是從醫護兵放在榻上的藥箱裏重新找出一卷繃帶,親自替那個傷兵包紮了起來。
他手法竟然比這個醫護兵還要嫻熟許多,重新清洗,敷藥,包紮,行雲流水,轉眼之間,就那那名傷兵處理得妥妥貼貼。
直起身來,看着那名明顯有些惶恐的傷兵,笑道:「沒有傷着骨頭,也沒有感染,最多一個月,你便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
傷兵連連點頭,結結巴巴的,卻是連話敢說不出來了。
「少總管好本事,竟然連這個也會!」鄭吉華不由連聲稱讚,看蕭靖的手法,明顯是受過專業的訓練的。
「總管的親兵,每個月都會拿出一天時間來,學習各種急救知識!」蕭靖笑着道:「我也是總管的親兵,自然也得學習。」
「少總管身體力行,倒是我們這些人懈怠了!」鄭吉華回顧雷德進,「回頭我們也要好生地手下都訓練起來才行。一切,都得跟總管看齊呢!」
蕭靖微笑着沒有答話,一個個地看過去。
這屋裏都是些輕傷兵,大體上都是能重返戰場的。
但另外一些屋子裏,傷便越來越沉重起來。
有的人,很明顯即便是傷好了,也不可能再留在軍中了,而另外一些,能不能活下來,當真要看老天爺的卷顧了。
西軍的傷兵死亡率在三成左右,其實已經是相當好的一個成績了。
即便西軍的糧食再緊張,每年也會釀造數目不少的高度烈酒來藥用,正是因為有了酒精的消毒,使得感染率大幅度降低,才讓更多的人生存下來。
可當真一感染,一發燒,那就只能看運氣了。
慰問最好的手段,當然便是發錢。
一串串叮噹作響的黃澄澄的銅錢,對於很多傷兵來說,指不定比藥的效果更好。
不過蕭靖終究還是少年,起初那些輕傷兵他還能上手救治,面不改色,但越往後,看到千奇百怪的傷員,看到許多人肯定會不治的時候,臉色終究還是蒼白了起來。
有些心神不定地走出病房,剛剛一踏出房門,蕭靖卻又立住了腳步,不知什麼時候,醫館中間的空地之上,竟然站滿了人,其中竟然還包括了他剛剛包紮過的那個傷兵,此刻拄着拐站在人群之中。
他疑惑地轉頭看着鄭吉華,鄭吉華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你們想幹什麼?」雷德進大步向前,大聲吼道。
傷兵群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了出來,他吊着一支胳膊,頭上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只留了一張嘴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在外頭。
大步走到蕭靖面前,單膝跪下,一隻好手卻是高高地舉起了一疊厚厚的紙張。
蕭靖有些迷惑地彎腰想要扶起這個軍官,但軍官卻是如同鑄鐵一般,紋絲不動,嘴裏卻在說:「回稟大將軍,我們聽聞少總管要來,心中有話,不吐不快,只求少總管能將我們的心聲,上稟大總管。」
蕭靖接過這疊厚厚的紙張,卻是隱約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心跳不由加快,又看了一眼鄭雷二人一眼,這才展開,不過只看了第一頁,臉色便有些變了。
這是一封勸進書。
一看是這東西,蕭靖頓時便明白了過來,信的內容肯定不長,這後面的,只怕是士兵們的簽名、手印等東西。
他有些惱怒地看了一眼鄭吉華,這種事情,要說跟前這二位不知曉,那真是把他當三歲孩童了。
耳中聽到鄭吉華還在斥責這軍官:「大膽,軍國大事,也是你一個小小的都監能置緣的嗎,來人,將他拖下去。」
嘴裏喊是熱鬧,事上沒有人動。
蕭靖合上手裏的東西,道:「你們的心思我知道了,這封信,我一定親呈給大總管。」
聽到蕭靖如是說,這個受了傷的都監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兒。
出了這樣的事情,接下來的慰問,不免就顯得有些草草了事了。
不僅是蕭靖有些心神不屬,便連鄭吉華與雷德進也有些不安起來。
他們能看出來,蕭靖很是有些不高興。
蕭靖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因為每進一營,便會受到一疊同樣的東西。
如此有組織的幹這件事情,還欲蓋彌彰,鄭吉華雷德進這兩個武夫,做事,還真是粗糙。
回到第七營的軍營,蕭靖終於拉下了臉來,將厚厚的勸進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鄭吉華雷德進視我如稚兒,當我面還說謊,真正氣煞人也!」
楊富貴翻着這些東西,雖然識字不多,但大體上也看明白了意思:「少總管,我覺得這些人也沒有說錯啊,大總管為什麼不能做皇帝?如今我們西軍控弦十萬,麾下子民數百萬,疆域東西南北何止千里?」
「這裏頭牽涉很多東西,那有這麼簡單!」蕭靖沒好氣地道。
楊富貴只覺得大總管當皇帝沒什麼問題,但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卻又張口結舌起來,蕭靖也知道跟他說不着,可身邊又沒有可以傾訴的人,不由得更是氣惱。
蕭靖心裏沒有這種想法嗎?
當然不是。
張元早就恨不得蕭靖能稱帝,他的這種想法,若有若無地這些年來向蕭靖灌輸了不少,但是蕭靖也清楚,這裏頭的關礙所在。
二叔不同意。
這兩年,父親已經開始把很多與二叔的通信交給他來看,透過這些信件,蕭靖也知道了蕭誠的主張,而蕭定,對於蕭誠不止是言聽計從,簡直有些盲從。
深夜之極,一個人悄然地抵達了第七營駐地,看到這個人,連蕭靖都有些驚了。
許慎。
西軍諜探頭子。
這個人在西軍之中素有千面之稱,神龍見首不見尾,除了少數人見過他之外,其他人對於許慎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只是知道,在他的帶領之下,靖安司在西北之地可謂是威名赫赫。
看到許慎,蕭靖頓時便覺得有了主心骨。
許慎讓蕭靖覺得更親切和更信任的緣故,是因為許慎,算是他蕭家的家臣。
許慎的老子叫許勿言,七十多了,如今還在東京之中替蕭家守着老宅子呢!
蕭定派了人去接老頭,老頭不願意挪窩,只願在那裏守着蕭家的祠堂。
「許叔,您從那裏來的?」蕭靖親自替許慎倒了茶,坐下問道。
「從上京道過來的,本來準備與鄭將軍與雷將軍見一面之後就馬上回興慶府,到了之後聽說公子在這裏,自然要先來見公子!」
「上京道如何?鄭吉華說耶律賢適想要對我們動手,是真有這回事還是在騙我?」經歷了今天這件事,對鄭吉華和雷德進,蕭靖已經有些不大信任了。
「咦?鄭吉華居然已經有了防備,難怪總管看重他,讓他主持西平軍司呢!」許慎點頭道:「遼國的確在準備大的軍事行動!」
「耶律賢適真想動手?」楊富貴卻是一下子跳了起來,滿臉都是興奮之色:「許都監,那我是不是便可以留在這裏?」
「楊指揮使一聽有仗打就興奮如此啦,可別忘了你這一行最重要的任務!是上陣殺敵重要,還是衛護公子安全重要?」許慎翻了一個白眼看楊富貴,對這傢伙,你說得隱諱了,他有可能聽不懂,所以還是直來直去的好。
「那自然是護衛少總管的安全更重要!」好在這一回,楊富貴倒沒有猶豫。
許慎呵呵一笑,接着對蕭靖道:「耶律賢適倒算不得什麼,關鍵是耶律敏!」
「耶律敏?他不是屬珊軍統領嗎?他不駐紮在中京,怎麼跑到上京來了?」蕭靖一怔。
「我從上京道獲得了確切的消息,耶律敏已經準備率屬珊軍出中京了,他很有可能取代耶律賢適出任西北軍招討使司總督,遼國承天皇太后,將北方以及西北方向的事情,幾乎全部託附給了這個人。」
「三萬屬珊軍?」蕭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耶律敏第一步,應當是先掃平烏古敵烈統軍司的叛軍餘孽,但接下來,只怕就會覬覦西域了!」許慎吐出一口濁氣:「因為我得到的情報雖然支離破碎,但裏面都提到了黑汗國以及花刺子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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