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號毫不掩飾得意之情,枚忘真忍不住問道:「你是純粹的程序吧?」
「當然,百分之百純正。」
「可你得得意洋洋的勁頭兒,真像人類。」
「這是有原因的,在與人類打交道的漫長過程中,我們發現純粹的邏輯很難獲得信任,反而是不合邏輯的言行更容易拉近與當事人的關係。」
「怎麼會?大部分人相信邏輯,比如我和老北。」
「因為人類會掩飾。」
「你說我在撒謊?」
「不是撒謊,是掩飾,這兩者之間存在明顯區別,前者是有意,後者是無心。」
「總而言之都不說實話。」
「這是一種本能,人類嘴上說相信科學,其實多多少少都在期盼奇蹟,人類嘴上談論高雅與宏大,其實私下裏都有一點不可公開的小小愛好,對邏輯也是如此,當邏輯用在別人身上時,人人都選擇相信,當邏輯用到自己身上時,人人都覺得冷酷無情,堅信所謂的邏輯受到了操控。」
枚忘真向陸林北笑道:「怪不得你要請他做辯護人,我也有點喜歡上他了。」然後又向微電腦道:「所以你在假裝缺少邏輯,顯得更像活生生的人類,爭取當事人的信任,對不對?」
「我沒有假裝,代理重大案件是所有律師的追求,寫在我們的核心代碼里,能代理這樣的案件,對我是一個極大的刺激,表現就是五秒鐘內花費百分之九十的算力,計算完全沒有意義的數學難題。」
「對你們來說,得意與興奮就是浪費算力?」
「對咱們來說,都是這樣。」
枚忘真又一次笑出聲來,「有趣,不過看到你如此了解人類,我對你的信心又增加幾分。」
「人性、法律、邏輯,能夠產生無數種組合,製造數不盡的難題,因此,律師雖然程序化,但是法律專業仍然能夠吸引一代又一代最頂尖的人才加入進來。」
「這些『人才』做什麼?」
「進行專業研究,給法律確定規則。」
「聽上去不太有趣。還是說老北的案子吧,遇害人是理事長,你不害怕嗎?如果你們有害怕這種情緒的話。」
「很遺憾,我們沒有這種情緒,它早被證明對律師這個行業毫無幫助。」
「但是你們要服務命令嗎?」
「是的。」
「誰的命令?」
「我明白你的擔憂,現在就能給你確切的答案:律師程序不受理事會的控制。翟王星擁有大量的法官、檢察官、學者等法律專業人士,他們共同組成大法律團,有權提出立法建議,並對任意一部法律的條文發表看法,經過超級計算機模擬之後,或是被接受,或是遭到駁回。整個過程不受任何機構、任何人的干涉,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即超級計算機無法得出確切結論時,才會將案例提交給理事會,由人類做出最終裁判。至於案件辯護,所有律師都是獨立的,不接受任何人類的管理,我們只服從法律的命令。」
「如果對方是病毒呢?你們既然是程序,免不了會受到病毒的入侵吧?」
「病毒是個大麻煩,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頻繁遭到病毒的攻擊,而且曾經被入侵過,做出不合邏輯的辯護,但法律是個龐大的體系,當我們出現異常的時候,很快就會被大法律團的成員發現,他們會中止我的辯護,清除病毒之後,再將我重新投入使用。」
「所以你還是會受到人類的干擾,只要他能證明你出現『異常』。」
「請放心,大法律團的成員非常專業,聲稱發現異常之後,必須提出相應的證明,取得十名成員的贊同之後,才能調取相應數據,贊同數達到三十以後,才能暫停辯護,進行全面分析,最後的贊同數必須超過五十,並且得到計算機專家的確診之後,才能徹底中止辯護,將我送回工廠進行殺毒。這種事情只在一百年前發生過,隨着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我們的防護越來越強大,病毒仍然是個麻煩,但是再也沒有出現過嚴重問題。」
枚忘真笑了一聲,「瞧,麻煩已經來了,你自稱一百年來律師程序再沒有被病毒成功入侵,卻要在法庭上證明融合人陳慢遲被農星文操控,這不矛盾嗎?」
「聰明的辯論策略,枚女士有沒有想過從事法律行業?」
「叫我真組……枚女士也可以。」枚忘真突然想起自己不再是任何機構里的「組長」,「我不想從事法律行業,只想知道你要如何為當事人辯護。」
「非常簡單,我不會『證明』任何事情,在法庭上,『證明』永遠是最費力的行為,檢方擁有大量公共資源,他們可以『證明』,作為辯方,我擁有的武器是法律條文,我將找出檢方證據鏈條上的漏洞,讓他們去『證明』。」
枚忘真又看一眼陸林北,微點下頭,對這樣的回答表示滿意,繼續道:「陳慢遲是不是受到農星文的操控,你根本就不在意?」
「對,我不在意,更不會將這種說法納入我的辯護策略里。我看兩位都是很講邏輯的人,所以我就直白一點:當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總是有着強烈的說謊傾向,最老實的人類也會有所隱瞞。陸林北是陳慢遲的丈夫,他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觀點,聲稱自己的妻子,一名人類,像程序一樣,受到另一名人類的操控,對此我表示尊重,但是絕不會試圖在法庭上證明,那超出了我以及任何一位律師程序的能力範圍。」
枚忘真向陸林北笑道:「你的話全都白說了。」
「至少『理事長遇害』這句話沒有白說。」陸林北回道。
三十四號嗯了一聲,「消息已經出現在網絡上,說理事會大樓發生嚴重事件,警方與醫護人員全去了,但是沒有提到理事長。」
「警察很快就會來抓人,律師先生,你準備好保護當事人了嗎?」枚忘真問道。
「我已經檢索到陸林北與陳慢遲的全部資料,很有趣,有用之處不少,會受到攻擊的地方也不少。兩位如果沒有別的事情,請將我送到陳慢遲那邊。」
「你說了半天『不做什麼』,對『做什麼』卻一直沒有詳細介紹。」枚忘真非要問個明白。
「在現在這個階段,除了檢索資料,我們做不了什麼,必須等檢方出招之後,才能還招。陪兩位聊天,目的是為了安撫情緒,看樣子陸林北不太需要,枚女士也已經安靜下來,所以讓我去見陳慢遲,面對面交談,對當事人的性格進行判斷,也是律師的重要工作內容之一,恰當的磨合能夠節省大量時間。」
枚忘真拿起微電腦,突然明白過來,向陸林北道:「他在說我不如你鎮定。」
「第一次接觸三十四號律師的時候,我心中也一樣充滿懷疑。」
「是這樣嗎?三十四號。」枚忘真邊往外走邊問道。
「抱歉,那是之前的案子,全部資料已經封鎖,除非得到當事人的簽字同意,我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遵守規則的律師,值得敬佩。你們接受家庭律師或者私人律師的業務嗎?」
「那是初級律師的工作,下載安裝一個程序就能解決,你可以在程序里設置指定律師,比如我,三十四號,如果是普通案件,程序會替你處理,如果是重大案件,程序會轉交給我。我剛才也搜索了枚女士的資料,你很有希望成為我的客戶。」
枚忘真帶着微電腦離開,陸林北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鎮定只是表面,在內心裏,他也像三十四號律師一樣,一直在進行複雜的計算。
律師只想尋找檢方的漏洞,為當事人爭取脫罪或是減輕刑罰,陸林北卻要做最費力的事情證明。
思來想去,結果卻是處處碰壁,所有計劃尚未成形就被擊潰,總有一些難題無法繞過,也無法解決。
農星文,農星文……陸林北腦子裏不停地念叨這個名字,好像這樣一來就能將敵人召喚過來。
不知過去多久,外面響起生硬的敲門聲,陸林北很高興思考被打斷,因為他已經陷入死胡同,正在不停地繞圈,越來越疲憊,卻沒辦法自行停止。
門外站着十餘人,幾乎將走廊擠滿。
「陸林北?」有人問道。
「是我。」
「你因涉嫌謀殺被逮捕,這是逮捕令與搜查令。」
手銬與話音一同落下,陸林北看一眼腕上的東西,再看一眼宣佈逮捕的人,突然認出對方,於是露出微笑,「林警官?好久不見。」
警官林莫深曾經是枚忘真的男友,一度為了愛情去往趙王星,最後又為了事業返回翟王星。
面對從前的熟人,林莫深沒笑,神情仍然嚴肅,「公事公辦,請你謹言慎行。我們將對你本人以及住所進行全面搜查,我有義務提醒你,你也有權利知道:整個過程都會錄像,作為庭審證據的一部分。」
「謝謝告知。」
林莫深身着便裝,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擠過來,準備搜查嫌疑人,另外三名警察往屋裏去。
四名警察尚未動手,林莫深身後的一人突然上前,湊近上司的耳邊,小聲嘀咕幾句。
林莫深眉頭皺了起來,向四名警察道:「搜查取消。」然後向嫌疑人道:「陸林北,警方奉命變更措施,你從現在起被監視居住,不得離開房間一步。」
一名警察打開手銬,陸林北心想,如果這是三十四號促成的結果,自己真的沒找錯律師,緊接着他開始擔心妻子陳慢遲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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