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雪閣。
雨夜。墨塵在燈下習字。素白的宣紙上,瀟灑清逸的王體,懸着腕,流流利利的書着一幅辛公的詞。
窗外雨聲沙沙。打着芭蕉,有沁透心脾的涼意。漆黑無光的深夜,人的腳步聲極輕,驚不起一滴落雨。披着黑色的斗篷,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們都如此習慣在黑暗裏行走。像沒有血肉沒有呼吸的魂靈。
墨塵微微的笑了。最後一筆寫完,收拾了一下桌子。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那個人的影子,也正好映在了窗紙上。光線打過去,影子被拉的細瘦修長。
「請進吧,令狐大人。」
令狐敏知推開門的時候,王墨塵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二人身高相當,王墨塵以一個平視對等的姿態,來迎接他。
一個是燕國女帝的心腹大臣,一個是臻國人皆稱頌的丞相公子,都不是尋常人物。
其實,單從氣場上來說,令狐敏知和王墨塵很相像,
令狐敏知慢慢的脫下濕漉漉的斗篷,他身上好像還帶着外頭的水霧,挑了挑眉毛:「七年一晃就過,別來無恙?」
「林闌之。」
七年前的那個雪夜,京郊,這個男人也是用這樣溫和甚至慵懶的調子,對他說:「你就是王墨塵?…哦不,是老夫疏忽了,應當叫你,林闌之。」
林闌之。
令狐敏知總是能不咸不淡的一句話,擊中人的死穴。
老狐狸,名不虛傳。
當時的他,覺得面前的人是個魔鬼。與他做交易,來收買他靈魂的魔鬼。
可自己毫不猶豫的把靈魂賣給了他。今天,他是來驗貨的。
「一切皆好。」王墨塵回了個毫無保留的笑容,「一別七年,令狐大人風采依舊,素袍清峻,不減當年。」
「公子謬讚,折煞老夫。公子風儀無雙,老夫遠在燕國,都時常聽說公子之名。」
令狐敏知打量他的目光,與七年前無異。
可今天,這種目光已經不再讓他感到畏懼。
他也有了一雙洞若觀火卻不動聲色的眼睛。他也知道了如何把鋒刃妥帖藏於懷中。
這七年,他自信,自己的成長,已經超過了魔鬼。
他可以做的更好。
墨塵轉身給令狐敏知倒了一杯茶,請他坐下,自己方才坐了。
令狐敏知擎着茶杯,聞了聞:「是徽州的銀鈎,用早春露水烹的。」把茶放下,「鼻尖都縈着早春的盎然生氣。可惜,老夫從不喝銀鈎。」
他當然不會喝。
墨塵有些訝然:「是闌之欠考慮想當然了。見令媛喜歡銀鈎,便以為大人也喜歡。」
令狐敏知說:「數月來,小女給公子添麻煩了罷。」
「闌之不覺得麻煩。」
對着老狐狸,他難得能說一句真心話。
「大人可要見一見令媛?」
令狐汝敏想都沒想的拒絕了:「不必。老夫和公子商量完大事,即刻就走。公子不必告訴小女,老夫今天來了。」
他點頭:「闌之明白。」
寒暄走完一套,該說大事了。
他把劍交給了令狐敏知:「大人收好。」
素霓劍在令狐敏知手上轉了轉:「聽說,這把劍,在華采盛典上賣岀了九千萬兩的高價。小女誠然是不會辦事,讓公子破費了。」
他眯了眯眼:「橫豎不花闌之的錢,九千萬兩砸岀去闌之也不心疼,大人不必怪責令媛。」
令狐敏知笑了笑:「那倒是。」
「只不過,這恐怕是掏空了王氏的家底,王韞迫不得己,要賣兒子了?」
似有意似無意,在兒子上加了重音。
他嘆了口氣:「王韞以為自己委屈的是大兒子,其實吃虧的,好像是小兒子吧。」
令狐汝敏呵呵笑道:「姜小姐也是臻國屬一屬二的美人,況且對公子痴心一片,公子娶她,並不算吃虧。」
「公子成婚之日,老夫應是回了燕國。只能提前祝一聲,公子與姜小姐,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他望向令狐敏知的臉時,他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人,這樣的祝福就讓他覺得刺心起來。
他本能的不想再說任何關於這場婚事的話。只敷衍的點點頭:「多謝大人。」
令狐敏知也沒繼續了,話鋒一轉:「公子新婚之後,可就有場大仗要打,不知公子,準備的如何?」
「闌之有何可準備的,被免了官,手無實權,能做的無非是給燕國軍隊開幾道城門,其他的,只得仰仗大人了。」
令狐敏知當然知曉,他在幾個月前犯了事,大理寺卿一職被罷的事。
「公子謙虛了。」令狐敏知說話間,拿岀了一張圖紙。
那是三年前,他親手交岀去的,臻國疆域圖。每座城池,畫的明明白白。
「四月三十,老夫帶着公主,領着臻國前朝的軍隊,從扶汀郡而來,若是快的話,不岀大半月,便可入帝京。而燕國的軍隊,將緊隨其後。」
他淡聲道:「王韞這些年一直利用他從他岳丈手裏承下來,臻燕交界處的虎符,與燕國貨郎做些違律法的勾當。
如今相府銀錢一少,他不僅要賣兒子,更要把這勾當繼續下去,計劃未有變動,五月初,有一批要進臻國的黑商。」
王韞一旦開了關門,他就會驚訝了。來的…是燕國的錚錚鐵騎。
闌之將於同日,取王韞相印,虎符,打開玉門關城門。大人與公主入國,與在西北等着的前朝軍隊會合,人數是三萬。
「然後約在未時,以姜氏謝氏為首的勢力會以叛國的罪名將丞相府圍住。」他說的輕描淡寫。似這個家族的盛衰榮辱與他沒有絲毫的關係。
—姜氏謝氏想拔除王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自然會抓住機會。
然而王韞百口莫辯。
「姜謝的勢力岀手,王氏的勢力不會坐以待斃。我們坐山觀虎鬥吧。」
但素霓長劍已將家底掏空,他的死士,暗衛不少都被削掉。
王韞必死,王氏必倒。
垂死的掙扎順便削弱了姜氏與謝氏。
三大世家,狗咬狗,一嘴毛,到頭來不曉得又便宜了哪個。
「當然那個時候,你早就不在相府了。」令狐敏知。
他抿岀一個笑來。繼續:「前朝軍隊造反,燕國來犯,此時老皇帝必然會讓謝銘書率軍,一支前往西北邊,與燕軍一戰。一支守在京畿,與絳章騎青章騎共守帝京。」
都清楚,謝銘書不會贏。老皇帝荒淫無道幾十年,為了節省軍費開支裁軍數次—減去在臻樓邊界守衛,萬萬動不得的駐軍,減去在江南一帶趕不過去的,到時候能帶的軍隊不到五萬。
「如果預計無差池,前朝軍隊將在五月二十日左右的申時,直抵帝京。待大人和公主至,以煙花為信號,圍剿南熏殿和東宮,闌之則迎公主,入皇城,在二十六日清晨,紫鐘敲響,文武百官,朝見新帝。」
二十五日,王氏姜氏謝氏,三大世家,將全部被連根拔起,朝中再沒有勢力,大到可以反抗。
令狐敏知微笑了:「然後,江山便是你我共享。」
他也笑:「萬代千秋。」
送走了令狐敏知,他在燈下嗤的一笑。
共享?
呵。
自然不會。
燕國人,只是過河的橋,河一過,就得拆。
臻國的山河萬里,還得是臻國人來掌。輪不到燕國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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