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八章歸路難
日上三竿時分。
東都洛水之濱,眼界和風光最好的群冠樓,已經是客滿大半,其中不乏身家尊貴的簡服之輩。
這種飲茶,看文抄,賞街景,聽小曲,消磨上大半天時光的生活風尚,也隨着天子逐糧之舉,被從西京長安帶到了這裏。
隨着茶器蒸騰起的水氣,瀰漫在時鮮瓜果乾脯小碟之間
各色用硬邊裝訂好文抄,鋪陳在案几上,堆疊出新舊油墨的香味,算是店家特供的福利,這段時間。
得到官方和背後授意的各種文抄,幾乎長櫝累篇的報道,那位開府大人班師回朝的行程每一個細節,然後事無巨細的將其在道途上的見聞和感想,連載在各自的刊首頁。
當然側重有所不同,有的是格外突出某人在域外,如何的驕奢淫逸,肆意妄為;有的是藉機鼓吹域外遍地豐饒,人口牛羊嬴野,就缺天朝上國子民去管領和治理了……
但是身在體制內的真正有心人,還是能看出不少卯端的,比如正在品茗為名,聚首在這裏的京學首座王維,以及他的從弟黃門侍郎兼秘書少監王縉。
因為這位大兄一直行走於上層,在這些事端紛擾中的立場比較超脫,所以王縉所代表某隻的中間派,還是忍不住問事於他。
「別看那些人危言聳聽,」
王唯慢吞吞的道
「這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就算是功高震主之說,也要看當今是個什麼樣的主上」
「今上優懷念舊,又欲國事奮發有大作為,就不會輕易坐視,好容易經營出的大好局面,出現動盪……」
「更何況,嘗有自比光武之資而言……」
「加食采邑多少都無所謂,只要不封王,哪怕封一個大國國公。也絲毫不為過。追贈三代,加蔭諸子,從來不是問題。」
「若要酬功,只要三孤三少中。拿出一個來。就足以封堵天下之口了。」
「諸公為其憂慮驚恐的是。關於政事堂的格局,才刻意悚言其事」
「前些年左右兩樞密先後去位,都是再三挽留。恩加特厚的……」
「如果要這位卸任內樞密的職事,起碼要在政事堂中,給予一個居前的位置,作為補償和過渡,不然不足以體現天子恩遇功臣之道啊。」
「宰臣之班,下位之後可是要依例避位數載,有人覺得自己熬不到那個時候,也是正常,這位的年紀……」
「可這些功勞未免有些尷尬啊,內靖國難,外平邊患,可他把極遠的一個大國,給打沒了,這該怎麼算呢……」
王縉皺了皺眉頭。
「功勞就是功勞,宏揚國威,不問遠近的,當年陳湯、延壽,也不過斯如此」
「除了那位計相最不用擔心外,其他人多少要思慮再三了……」
「現在鼓譟的,不過是那些相公們的,跳出來探風試水……」
不過說到三孤三少,哪怕心志淡泊如王維,或是知禮明信如王縉之流,也是忍不住露出某種神往之色啊。
這可是三孤三少啊,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不過的。
所謂三公三老,演變至今的三孤三少師保傅,乃是自古以來,品級和理論上身為人臣之極的最高點,要知道作為一般情況下,作為仕途終點的宰相,一般都是正從三品,也就是同中書門下三品的緣由。
其中按照尊崇次序,又分為三六九等等,像傳統意義上的太師、太傅、太保、等三孤大老,本朝以來是只聞其名從未授人的;而次一等的少師、少保、少傅,以及再次一等的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東宮三老,也是用來格外恩加追贈死人。
除了個別開國元勛,生前極少有人能夠獲得此殊榮。
因此,許多人終其一生死前,所能夠追求的最高榮耀和勛位,也就是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所謂東宮三少的層次,儘管如此,本朝以來能夠有資格,在生前獲得這個尊號的人,依舊是屈指可數的翎毛鳳角。
於是後來的天子為了優撫臣下和元勛宿老,又發明了檢校官制度,即檢校太傅到檢校太子少傅,檢校太子少師等六等職名,檢校者,也就是你資格不夠,暫時享受類似待遇的意思。
其中郭子儀已經跨過傳統意義上,檢校三孤三少的序列,位列太子少保,隨後李光弼以傷病請退後,也得到了太子少師加銜。
剩下能夠留給那位年輕過分的開府,大概也就一個太子少傅,也算是破天荒的將,歷史上從未湊全過的東宮三少,同時並一朝列了,要知道這種超品的資序,一貫是寧缺毋濫的。
而年不過四旬的太子少傅,這也是古往今來破天荒的事情了……
六盤山側瓦亭峽,涇水河畔的蕭關,這所「據八郡之肩背,綰三鎮之要膂」的關中四塞之一的西塞,已經被牆縫中長出的野草和苔蘚,所沾染成青黑色。
六盤上傳信的烽燧和信號塔,已經傳換過了一遍又一遍的消息。但是我停了下來,絲毫沒有表現出繼續入關的打算,因為我要在這裏等待某些消息和結果。
相對我走之前,國中龍武軍的勢力格局,已經有了頗大的變化,所謂三個半大山頭中
代表半個山頭的嚴武,所負責的青唐都護府,基本沒有什麼變化,因為苦寒偏遠,所以絕少會有人打他位置的主意。
官拜河西節度副使高適,因為從征在外,一直沒有實際就任過。但是因為戰後重建和再置府兵的干係,在當地安插了不少人員事和勢力,
比如蘭州刺史韋應物,河西按察劉長卿,姑臧茶馬判官元結,都是這些年相繼續任的。並且通過西征的戰事,從河西當地將門和商賈背景的豪族世家,裹挾了了一大批利益同盟。
隴右節度使衛伯玉在任已經四年,因為治理軍政,安平地方頗有建樹。就地輟升。又多了個隴右都督頭銜,但是回到中樞的可能性,看起來還是遙遙無期。
然後是地方上的一些跨度較大的人事變遷,大約在兩年前。
安東派遣軍雙雄之一的安東守捉使薛嵩。內遷新置不久的北原道。為三受降城經略觀察使,算是繼續看守龍武軍費了大力氣,深入草原建起來的沿河營屯防線體系。
留在當地的靖難軍使羅先。則除受平遼、熊津鎮守使,兼安東留後,單獨負責其渤海故地的開拓經營諸事。
三年前,我門下五大長史之一的魏方晉終於熬夠了資歷,借着西域告捷的東風,從西北軍中轉任西南路,受三川轉運使,掌管劍南並山南西道水路發運財賦事宜,也等於是變相接過了,繼續維持龍武軍劍南地方利益職能和產業體系的擔子。
而就在前年,作為龍武軍四邊經營體系之一的,南平府副都督席應元,做了九年的邊臣之後,終於如願以償的得到進入朝廷中樞的機會,以兵部左侍郎、樞密院知事,管領西南經撫司諸事宜,算是給在我出走後,樞密院對西南路管轄權的紛爭,畫上一個休止符。
作為雙從保障,原衙前將,我的老親軍押衙程十力,在我走之前,就出外為南平都督府弄棟守捉,現已是雲南郡防禦使,也等於是變相就近監督當地軍隊控制的各種金銀銅礦治和錢監出產。
這樣,無論是誰主政劍南這個大道,想要刻意削弱,或是將龍武軍在中樞和地方的利益鏈隔斷,在上下兩廂作用發力治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
因為,原本黨附我的本地實力派,前劍南營田大使方從,早在泰興六年,就做了荊南布政使,兼襄陽府少尹。
相比之下,京中的變化更大。
原本駐留襄陽的水軍都監季廣琛,則被選調入京,以樞密院僉事,領教導軍七營事,此外另一位原屬哥舒舊部,實為太上皇內線的渾惟明,則被我推上了樞密院內務廳主事,知兵科房判事的位置,算是我留在樞密院中一明一暗的兩枚重要旗子。
除了內務廳和分領攻戰的五方經撫司外,其他我一手創立敵斥、驛務、訓做、營務、軍府、兵科、糧料、奏事諸房的遺留影響和人員,也不可能被完全替換掉。
畢竟,當初作為被刻意培養成術有專精的技術官吏,在日常運作中的屬於少了就玩不轉的專業群體,不是那麼好下手的。
雖然不用指望他們能夠事事俯首帖耳,但只要是在我需要的時候,總是不會缺乏給我通風報信的內部來源。
此外,作為調整和交換,昔日十郎將之一,唯一留在京城的聞少名,轉任總章參事府,受武學訓教總辦,提點憲軍、禮院諸營事。左神武軍都虞候段秀實,轉任衛尉少卿,管領糾檢武庫諸事。
再加上我走之前,以小丫頭名義推舉的,幕下十六卿友之一的皇甫曾,出任軍器少監,多少確保了我留下來的那套東西,基本還在蕭規曹隨式的繼續沿襲着。
就算有外力介入試圖進行大幅改變,也有足夠的干涉手段和名分來維持現狀,並將事端在程序和制度上拖住,直到我回來再做處置。
再加上
五大長史另一位的鄭元和,也以歷任資歷圓滿而在關內布政使任上,破格拜入省台,授官尚書左丞,距離拜除宰輔之列,似乎只有一步之遙,算是我門下人物中,在仕途上走的最遠的一位了。
作為我在朝堂中的代言人和地下勢力負責人之一,上開府右長史崔光遠仍舊是知刑部侍郎銜,不過因為我的出外,而晉級官拜通政司右使。
身兼雍國、瀛洲兩家內府長史,負責日常官面往來和民間組織的溫哲。在我臨走之前。就以內府官的身份,額外官拜秘書監,直學士,雖然只是個領俸的清貴閒差,算是了了他一樁心愿。
五大長史之首,上開府左長史的薛景仙,仍舊是沒有什麼官身,但是他也是我留在長安各種勢力的總負責人。
總而言之,
除了韋韜一系有所加強外,龍武系在軍隊中的勢力和影響。可以說在某種內因和外力作用下。從朝廷中樞漸漸淡出,轉而散之地方,不過這多少也為兩學出身的生員,提供了不少機會和位置。
經過歷年來的大幅收縮和抽調之後。龍武軍在中軍南北衙的影響力。現在主要集中在左龍武軍和右金吾衛這兩隻老牌番號中。大抵相當於太上南幸成都中期的水準。
其他從屬北軍序列的右龍武軍,左神策軍、左神武軍;十六衛序列的左金吾衛、左武衛、右驍衛等監製中,還掌握有相當的員額和軍職。但是不是輪駐外州,就是隨我長征在外。
如今剩下駐京的本部,大都是是各種理由,補充進來的河北、河東籍將士,存留下來老龍武軍出身背景的,十不及一二。
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今聖上和那群宰相們總算可以安心酣睡了把。
但是聽說我回來之後,東西兩京之中,還是連鎖反應式的發生了一些騷亂和變故。
比如市井之中,暴力事件突然頻發起來,當街被砍殺的受害者,就多達數十人,傷者數以百計,京兆府、大理寺和御史台決獄的效率一下子,被增加了十幾倍,一些累決不斷的案件,也突然有了結論,一大批犯人或被開釋,或是市決,或是乾脆暴死獄中。
然後城西景光門外轉運的深水潭,以及附近的大小塘泊,開始向魚群一樣的冒出一茬茬的不明浮屍。
又比如兩金吾衛的街使,一日內一口氣抓了數百人,然後又效率奇高的發配到,崤山的勞作營去。
不過我想要的內容,卻遲遲沒有結果。
這時,一個來自遙遠高原之地的消息,卻搶先了一步,沿着青海以西,翻越赤嶺天險的信號傳遞線路,抵達了我這裏。
「吐蕃餘孽,再生變亂」
主要是得益於,這些年吐蕃故地上的各族勢力,隨着形式的變化,對大唐的依附性,卻是在逐年進一步步加強。
道理也很簡單,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些吐蕃治下的舊族,習慣了來自大唐的文化、先進生產生活方式的輸出之後,就很難再讓他們心甘情願的,回到原本茹毛飲血,遊牧不定的舊日傳統中去。
但是高原本地又是以苦寒貧瘠著稱,除了部分金屬礦藏外,相對河西、隴右之類的低地來說,可以說是物產極端匱乏的地區,因此他們日常所需的生產生活用品,從農具、容器到茶鹽酒水,絕大多數都得靠外來輸入。
因此,包括上下蘇毗,羊同的象雄國,山外諸國,西羌眾的西山八國,乃至衛茹、葉茹的大小舊吐蕃貴族割據勢力,之類的邊緣實力,都不可避免的仰仗青唐都護府的鼻息,才能得到本族所需各種產品的配額和授權。
如果是蘇毗、吐谷渾舊部,這樣堅定追隨過大唐的親藩勢力,還可以在參與青海羌塘大道的貿易活動分一杯羹,然後做二道販子,再去剝削那些盤踞兩茹故地的大小割據勢力。
所以青唐都護府,很容易就得到了來自高原深處的消息,盤踞在葉茹南部,雅礱故地的前吐蕃贊普及其孤臣舊部,控制下的兩域之屬,剛剛發生了內亂,
主要是因為失國之後,被趕到蠻荒的雅礱故地,才得以苟延殘喘的前贊普赤松德贊,在短暫的振奮和作為之後,很快就因為殘酷的現實,和艱難惡劣的環境,再度陷入一厥不振的低潮中,終日自暴自棄的飲酒作樂,不再理事,而令治下領有的權力,大都落到了當地碩果僅存的五大王領總管家族之一,昂巴若父子的手中。
但因為有與來自妻族的尼婆羅國外援,形成某種均勢,但是這種平衡在近年卻被打破了,主要是以泥婆羅國為盟主,在低地的東天竺聯軍,被大敗於菩提迦雅,而國勢和威望大衰。
結果身為王領總管的昂巴若父子因此野心畢露,輕而易舉的聚集心腹,將渾渾噩噩的年輕贊普,活活溺死在酒瓮里,並以守護不力為由,處死砍殺贊普身邊臣屬護衛奴僕數百人,
做下弒主之事後,假傳王令,召集麾下貴族前來會商後事,一邊派人來青唐大都護府請臣。
卻是因為,雖然斬殺了贊普的親從近屬,但是出身泥婆羅公主的赤大妃,已經在混亂中不知所蹤,擔心來自泥婆羅國的反攻倒算,而自身也不足以得人望,因此昂巴若之子昂本親自為代表,言辭恭切的請求都護府派兵干涉。
但不管這麼樣,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情,這位沒有留下直系後裔的贊普身亡,就如同那些在歷史上被親近大臣以下克上的祖先一般,走出雅礱後傳承十一系的悉補野王族,就此斷絕。
吐蕃人的歷史,就像是走了一個範圍很大的圓弧之後,又重新在雅礱故地回到了原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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