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回、梅楚希貪心犯祖,烈長纓撒豆成兵
幾人下屆來到人間,一時並無天魔蹤跡,唐軍正在莫州一代與史朝義叛軍作戰,那裏是獨孤伸最有可能出沒的地方。梅振衣並未飛天也未隱匿蹤跡,就是一副雲遊道人的打扮,穿州過縣而行。戰亂之後的關中、河南一帶關卡甚多,他攜帶的還是呂純陽的籙書。
河洛一帶梅振衣曾來過,自古人煙稠密之地,然而叛亂之後不少村莊市鎮已十室九空、滿目蒼涼,儘是劫後景象。只有偶爾路過沒有大軍過境的村莊,才能依稀看出往日繁榮的影子。
這一行人看上去頗為奇特,一位青衣道士左邊領着一條大黑狗,右邊跟着一位披着黑披風的剽悍隨從。哮天沒有化成犬形,特意以人身行走,在諦聽面前挺胸昂首很是神氣。諦聽也不理會他,依然像一條溫順的大狗跟隨在梅振衣身邊。
路過一處市鎮,看樣子沒有經過戰亂洗劫,道旁有一位推車賣水果的女子贊了一聲:「好氣派的道長,好個仙風雲步!好精神的狗,好鮮亮的毛色!」
這句話顯然是在夸梅振衣與諦聽,哮天再怎麼神氣活現也不過是道士的隨從,反而有點不論不類。諦聽在靈台中一笑,等走出村莊,哮天突然倒地一滾,也化作了犬形。
以犬類身形來看,哮天無疑更「漂亮」,他與諦聽一樣都是黑狗,全身毛色油光發亮,鼻子尖尖的,四肢與腰身細長,卻顯得更加機敏靈活。
梅振衣帶着兩條大黑狗行路,看似悠閒走得不快,其實速度驚人,這天下午已到了離莫州不遠之處。這裏距大軍交戰地只有幾十里,四下村莊中的青壯年不是被抓丁就是逃難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不少村寨的房屋多有損毀,有的被火燒過,還殘留着箭鏃的痕跡。
荒地里有不少野狗亂跑,看見諦聽與哮天走過,都低伏於地不敢亂動。在一處荒涼村寨旁,諦聽突然停下腳步道:「遠方莫州城外有天魔施法,被我查知蹤跡。」
梅振衣:「是誰?」
諦聽:「佛國之外他化自在天世界中的烈長纓,她與獨孤伸還有一腿。」
仙家妙語聲聞介紹了烈長纓的來歷,她原是佛國明妃,欲證「空行母」各乘天成就,以色相證果,行樂空雙運之道,卻貪求攝欲神通,證入他化自在天果位,她也曾與獨孤伸攝欲雙修。
梅振衣微一皺眉:「她與獨孤伸是道侶嗎?」
諦聽笑了:「當然不是你所謂的道侶,樂空雙運道原是便宜法門,由喜樂而知空明,明晰世人所欲,破關處可得通明法眼與無礙緣覺。但烈長纓貪求攝欲神通不止,已身也攝入了他化自在天,與諸天魔攝欲雙修,獨孤伸只是其中之一。不動尊明王曾想助其破魔障,渡她發宏願證菩薩果,不料她卻想把明王也拉下水,只得作罷。……這些都是地藏菩薩告訴我的,玄通複雜,梅真人聽明白了嗎?」
梅振衣也笑了:「明白了,直接按人間語,不就是狗男女嗎?」
旁邊哮天很不滿的吠道:「男女就是男女,為何偏偏要加一個『狗』字!她做的事,狗有何辜?」
梅振衣忍俊不禁:「也是,我失言了!烈長纓自證魔行,而狗無辜。」
諦聽卻說道:「哮天,你何苦執着於名相不分別呢?若依你說,世間男與女又何辜?你我已超脫多少世輪迴,此身是狗而曾非狗。此男女非彼男女,彼狗亦非此狗。佛說名相者,即非名相,也指此意。」
兩條狗在鬥嘴論道,梅振衣不禁想起龍空山的諸位妖王了。諦聽說的有理,哮天哼了兩聲不再多言語,忽然一吸鼻子以無語觀音術暗道:「梅真人,百里外有人暗中跟蹤,潛行止念,諦聽不能察覺,卻被我發現了。」
梅振衣似乎早有預料,不動聲色的問:「何人?」
哮天:「天庭仙家喬克力,此人修為不低。」
「仙界已有傳聞,梅真人慾斬獨孤伸,如今你毫不掩飾公然現身行走人間,喬克力定會攝蹤而來,等待渾水摸魚良機,謀奪你手中的黑如意。」無語觀音術瞞不了諦聽,它也插話了。
哮天又問:「怎麼辦,要我施法破了她的行藏,將之驚走嗎?」
梅振衣搖頭道:「不必理會,她跟蹤我早在預料之中,就讓她悄悄跟着吧。我們先往莫州找烈長纓,天魔下界施法,我們既然遇到了,總得看看是怎麼回事,說不定能問出獨孤伸的行跡。」
正在說話間,旁邊村寨里走出一隊士兵,老遠就聽見有人興奮的大叫:「好大的兩條狗,純黑的,快抓起來放血!」
領隊的校尉見梅振衣一身道裝儀表不俗,上來打了聲招呼道:「我乃西河侯麾下親兵,奉先鋒大將岳無華軍令,收集鄉間毛色純黑狗血,送到軍前破叛軍妖術,這兩條狗若是道長的,就請交出來吧。」
梅振衣吞吞吐吐的問:「這兩條狗辛苦辛苦養了多年,個個毛亮體壯,就這麼讓你帶走?」
校尉一瞪眼,兇巴巴喝道:「國難當前,人人效力,我們在陣前出生入死,道長連兩條狗都捨不得嗎?」
梅振衣:「不是捨不得,方才聽軍爺所言,要收集黑狗血送到軍前,但狗血易凝,此時殺狗再送到軍中還能潑用嗎?」
「你這道士懂什麼?岳無華大將軍從西河侯那裏求來餌藥神方,至於皮囊中可使血液不凝。……你也忒多廢話了,快閃開,別妨礙我們執行軍務!」校尉已經不耐煩了,一招手,後面的軍卒晃動刀槍就過來抓狗。
梅振衣露出害怕的樣子趕緊閃退一旁,諦聽與哮天對望一眼,見梅振衣沒什麼表示,也不好擅作主張,只得幻化身形讓軍士們「抓走」。道邊黑狗掙扎狂吠,軍士們殺狗放「血」裝入兩個大皮囊當中,一切沒有任何異常。
軍士一邊放狗血一邊還在笑談:「這兩狗好肥壯,燉狗肉湯一定香。」、「今晚又能飽口福了,可惜附近沒找到酒。」、「跟着梅校尉出來打野食就是舒坦,比在營中苦守樂呵多了。」、「那是當然,俺們的校尉可做過西河侯的親兵,是蕪州梅家的人!誰敢不高看一眼?」
原來這位領軍校尉也姓梅,叫梅楚希,出身蕪州,是梅校帶出家鄉的兩千子弟之一,曾為梅校的親兵立過戰功,被西河侯舉薦到前鋒營中為領軍校尉。
前鋒大將軍岳無華在莫州城外與叛軍接戰,不料對方竟有妖術,能夠幻化出無數兵馬混於軍中。這些幻化的兵馬並不能真正的傷人,但看上去與真的沒兩樣,唐軍士兵交戰中不能分別,往往一刀砍空,被身邊真正的敵人偷襲。
岳無華的兵力本佔盡優勢,然而接連三陣都敗給了史朝義,士兵也多有畏懼之心,再這樣下去非潰營不可。他想了一個辦法,列陣為營穩步緩緩推進,叛軍攻來時以弓弩箭陣密集覆射,這樣又贏了一陣。
然而等到第二陣,對方軍馬攻來,這邊箭雨射去,在戰場上插滿一地卻沒有射中一個敵人,原來對方衝鋒的全是幻影兵馬,目的就是空耗唐軍的箭矢。岳無華只得整軍固守大營,就在此時大營後方來了一位癩頭僧人,自稱有破敵良策。
岳無華趕緊隆重禮待,癩頭僧告訴他,只要用毛色純黑的狗血塗於士兵的眼皮上,就可以破了叛軍的妖法,說完不受謝禮便飄然離去。岳無華立刻派人出營,到後方鄉間收集黑狗血。打仗是個玩命的苦差事,但去民間搜刮老百姓的東西絕對是肥差,梅楚希也撈着了這個機會。
梅楚希帶着幾十名手下來到附近鄉間找黑狗,他們轉了大半天,家狗、野狗見了不少,其中也有黑狗,然而都是黑白或黑黃相間,個個跟小奶牛似的,就是沒一條純黑的。經過此處村寨,發現村民逃避戰亂都跑光了,他們在村中搜颳了一番,看看有沒有未及帶走的細軟與值錢的東西。走出村寨之時,正好看見一名道士領着兩條毛色純黑的大狗,不禁大喜過望。
梅振衣有通明法眼,在這些軍士說話間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大概搞清楚,心中也在猜疑,有神通法力的修行人對個別人製造出一兩個幻像不難,但是幻化出千軍萬馬,還能在大陣廝殺時始終讓對方無法分別,而自己手下軍士不受影響,就是傳說中的「撒豆成兵術」了,一般的仙家是無法做到的。
誰幹的?根據諦聽的察知,十有八九就是下界天魔烈長纓。
梅振衣也在猜疑另一人的身份,就是那位給岳無華出主意的癩頭和尚。在眼皮上塗黑狗血,或者以大蒜、狗血等穢物破撒豆成兵,只是後世的民間傳說,據梅振衣所知,根本破不了這種天魔幻術。
當時民間還沒有流行這種故事,應該是癩頭和尚自己杜撰的,難道他是個騙子?轉念一想又不對,癩頭和尚應該是一位仙家高人,他分明就是引人來找諦聽與哮天,或者說通過這種方式,引梅振衣去找烈長纓,自己卻不露面。
士兵們在殺狗放血,梅楚希聽見手下的笑談與馬屁,站在那裏一臉得意之色,一轉頭看見那位道士還站在一旁,戰戰兢兢臉色發白。
這一眼看清了道士的髮簪,梅楚希眼神一亮,見四下無人他的貪心又起,走過去喝道:「你頭上的髮簪可使金子打的?出家人不捉持金銀寶物,你犯戒了!」
梅振衣退後一步稽首道:「軍爺此言差矣,我非苦行沙彌!但貧道此刻身無長物,只有兩犬隨行,而這支髮簪是修行法器。」
梅楚希:「什麼法器不法器,金子就是金子,亂世之中,你一個出家人頭上頂着金子四處招搖?」
旁邊的軍卒們已經聽出了校尉的意思,三五個人晃着刀走過來呵斥道:「道士,我們梅爺是好心,前方不遠就是大軍戰場,叫你趕緊回頭別走這條路。這可是救命之恩啊,你那支金簪就孝敬了吧。」
梅振衣拔下雷神劍道:「這位軍爺,你是看上貧道的髮簪嗎?」
「拿來吧!」早有一名軍卒劈手奪了過去,滿臉堆笑送到梅楚希面前獻寶。
旁邊又有一人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說身無長物,就讓我搜一搜,撒謊可不行。」
梅楚希用手一掂髮簪覺得挺沉的,也不想再節外生枝,喝了一聲道:「何必為難出家的道長,事情辦完就該走了!到村里找鍋灶,剝皮開膛燉狗肉,找找誰家有酒,吃飽喝足了再回營。」又轉身對梅振衣道:「莫往前去,前方被叛軍盤踞正在交戰,你去等於找死,本軍爺真是救了你。」
這隊人馬扛着死狗正要回頭往村寨里走,耳邊突然傳來悶吼之聲,這聲音不大很是低沉,卻沖入腦海深處讓人瞬間失去知覺,幾十名軍士一聲未吭全部栽倒在地——哮天終於忍不住施法了。
兩條已被「放血」的「死狗」落地,化為一名黑披風武士與一個年輕的和尚。哮天一腳把趴在地上的梅校尉踢翻過來道:「梅真人,這人的形容輪廓有幾分像你。」
梅振衣苦笑道:「這也正常,他叫梅楚希,是我的遠親後裔,也出身蕪州梅氏。」仙家妙語聲聞已將梅楚希的來歷以及莫州戰事奇聞說了一遍。
哮天一愣:「你身後的梅氏族人,也是這種德性?」
諦聽說道:「世間驕弛狼兵自恃刀槍,一旦廢紀橫行與匪盜無異,與出自何氏何族無關,人世輪迴中常見。」
哮天問道:「梅真人,現在怎麼辦?」
梅振衣:「你既已出手,先把梅楚希叫醒問問,我還有事要他辦。」
……
躺在地上的梅楚希悠然醒來,睜開眼睛一望四周,突然打了個激靈,驚恐萬狀的坐直了身體。只見幾十名手下東倒西歪躺在那裏,兩隻黑狗不見了,道士背手站在面前,一左一右多了一名勁裝武士與一名黑衣僧人。
「我聽說你們岳大將軍有令,有鄉民獻黑狗破敵者,重賞紋銀五兩。我們兩條狗就是十兩銀子,你怎麼沒給錢呢,是不是自己貪墨了?」勁裝武士提着一根似是明玉琢成的大骨頭棒,一邊喝問,一邊揮棒子在梅楚希腦門上重重敲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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