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第四十一章 崇禎十六年的雪

    崇禎十六年的大年異常寒冷。

    大雪數日，下得並不甚急。然而雪花飄飄落落，時歇時停，仿佛永無止境一般。濟寧城南北兩城盡染素裝，運河兩岸一片銀白。

    大年初六上午，趙山去米市巷鋪中買了四色點心，便去運河南大街看望許朝山等人。他自年前回城後，繼續干他的「酒精」生意，逢年過節的，酒類生意熱火的不得了，幾個合伙人賺了個飽，錢二每日見面都要與他嘮叨一句：他睡覺都是笑着睡的。

    中午時分，幾人仍舊去喬家酒館小聚一番。

    「朝山大哥，年後等雪停了，我便回鄉接上二嬸一家。」趙山喝着酒說道；這個大年還沒過完，他袋子裏已經積攢下二十多兩銀子，這些錢夠他往南方跑路了。

    「哦。」許朝山動作停頓片刻，目光顯現出一絲猶豫，「倘若不是我娘走不得遠路，無論如何也要同兄弟走一遭，唉！」他聽了趙山的跑路建議，其實並不贊成，現如今，他生活已經穩定下來，有吃有喝，錢也不少掙，實在鼓不起勇氣舉家跑路。不過他知道對方是個有主意的人，勸是勸不了的。

    錢二「啪」的一聲放下酒碗，裂開大嗓門道：「趙山兄弟，不是我說你，如今俺們幹的好端端的，你又提這事作甚？去江南就有安生日子過啦？天下烏鴉一般黑，俺們在此地好歹還有兄弟們相互照應，你獨自一人過去，哪裏能落得了好！？」

    文成貴也在旁邊連連點頭，說：「不如把你嬸娘一家接來，俺們必定當自己親人對待，萬萬不會怠慢的！」

    趙山聽後只有苦笑，他在榆園軍那裏隨便就放言「崇禎十七年」，在濟寧城可就謹慎多了，萬一透點風到官府差役耳中，那可真是後患無窮。聽到這裏，他只有舉起酒碗打哈哈：「不說了，喝酒！」

    飯後他陪着許朝山去藥店買藥。這個冬季天寒地凍的，許朝山老娘身體不好，兼之幾月前逃難路上受盡艱辛，因而年老體虛，幾乎泡在藥罐里。所以，對許朝山的勸阻，他其實也可以理解，只是有些話沒法說的太透。

    「看將來吧。」走在路上，他在心裏這麼想着。

    濟寧城官衙林立，商賈雲集，藥店頗有幾家，最好的店在北城的官宦宅子周圍，其次是南城那些富戶所在的街坊，運河南大街的藥店，和城內的不能比，大都是面向窮苦人家的，平日裏既賣藥，也兼坐診，收費不貴，正適宜這裏的窮苦貧民們。

    不過他們如今「不差錢」，今日去的卻是整條街口碑最好的店，就在通濟閘東邊一點，店面頗為寬敞。名號很響亮，叫做「惠生堂」。

    進去一看，店內陳設很簡樸，但是打掃的很乾淨。店主是位四十來歲的清廋中年人，姓陳，醫術和人品頗得附近人們讚譽。許朝山也是常來的人，當下也不廢話，言談幾句便去拿藥。趙山站在一旁四處打量着。

    一位年輕女子過來稱藥，他一見，立馬把臉背過去。這女子大家都認識，是此店唯一的藥僮，平時甚少開口說話。她穿着一身灰色粗布棉袍，身材臃腫，臉色蠟黃，還長滿了麻子，咋一看挺嚇人的。

    趙山此前也就見過她一次，感覺這女子雖說不怎麼說話，但是行為舉止很有規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此刻一聯想這藥店不雇夥計，甚少與街坊鄰居交往，為人處事低調而沉默……心中一動，便把頭轉回來，仔細觀察對方。

    那女子正在有條不紊做事，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明亮，波光閃動，只是充滿警惕。波光一閃而逝，片刻後她又低頭拿藥去了。

    他咧嘴一笑，這女人感覺挺細膩的。忽然，女子又抬起頭來盯了他一下，目光中帶着淡淡的慍怒。

    趙山一言不發瞧着，那女子遞藥的一剎那，手伸出了袖子，他敏銳地發現，那是一隻修長白皙的芊芊柔夷。然後，倏地一閃，又藏回了袖中。他心裏有數：這女子和陳先生怕是有些來歷的。

    許朝山收好藥包，對那店主躬身一禮：「陳先生，多謝！」

    「哦，好說。」陳先生淡淡說着，坐在那拱拱手送客。

    兩人離開後，便在街上拱手道別。

    一個頭戴破舊氈帽的漢子遠遠看着，望見趙山進城門後，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站在那兒等了片刻，待人走遠，便隨着人流匆匆走進南城。

    傍晚，南城米市巷一家茶館中，三個男人坐在雅間喝茶。

    當中一人頭戴新貂鼠帽套，身穿水綠緞綢袍，面如冠玉，大冬天的手上拿把扇子輕輕揮舞着，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臉頰微腫，有些破壞形象。

    「曹公子要俺做甚麼事，那是給俺李順的臉。」對面一個穿粗布棉袍的後生二十多歲，陪着笑臉說道，「只是俺們小姐慧眼如炬，倘若事情辦不成，豈不是給公子您丟臉不是？」

    「呵呵！」曹大舍淡淡笑着，不再說話，摸起茶杯慢慢喝着茶。

    曹公子身邊坐着一條大漢，身高體壯，滿臉的江湖氣，正是曹大捨身邊的伴當賴三爺；他原本一言不發盯着李順，這時便插口道：「俺們公子已與黃家小姐定親，將來是要掌管曹、黃兩家生意的大官人；你只說小姐慧眼如炬，呵呵，可曾想過俺們公子也是慧眼如炬呢？」

    「這個嘛……」李順囁嚅着，滿臉漲得通紅。

    「那趙山在運河南大街販酒，掙到大把銀子，給過施管事，給過運河邊破棚子中的窮漢，可曾給過你一文？」賴三爺滿臉的譏笑，盯得對方抬不起頭來，又接着說道：「俺們公子一開口就是一百兩，夠你還賭債嗎？」

    最後一句話聲音很低，李順聽後上身一震，嘴角抽搐幾下，再看曹大舍時臉色已經變了。他一咬牙，站起來說道：「此事，俺李順就依公子之意！」

    說話之間，透着一股冷氣。

    門外雪花又一次紛紛落落，飄蕩在街道。

    這是大明崇禎十六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