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獸之血 第六章 丹迪萊

    「丹迪萊（Dandelion），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佩格夫人高高揚起手裏的胡蘿蔔，站在丹迪萊·肯希爾的院子外興奮地高呼。

    丹迪萊朝她揮揮手，隨即抽起兩條樹藤，捆好了剛摘下的兩把新鮮菜葉。

    今夏神木村家家豐收，十多戶人家沒有誰耗費精力去經營，小院裏的菜蔬瓜果仍長得豐碩喜人。佩格家的胡蘿蔔幾乎個個有小腿粗細，而丹迪萊的蔬菜恨不能一日翻三番地往外冒着青葉，神木村村民無不對這片土地的神聖恩賜感激涕零，只是丹迪萊在感恩之餘還多了一份擔憂。

    她收下胡蘿蔔，將一把菜葉遞給佩格，然後問道：「聽你弟弟說，南面森林有幾處地方的土壤狀況惡化了？」

    佩格的神色略有傷感，「是啊，那兒開始只是落葉增多，昨天他去一看，發現幾棵樹竟全禿了，樹皮都爛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在，現在只是部分地方草木衰敗，要是神樹也這樣的話，真不知道咱們該怎麼活咯！」

    「神樹很重要，森林的其他地方也很重要。森林若沒了，神木村必定不能獨活……」丹迪萊望向北邊那棵需要二十餘人方可合抱的大樹，與沉默的它遙相對視。

    這棵參天神樹生長在索姆洛斯森林中央，直徑十米有餘，撐開的枝椏像一把巨大的綠傘，這個偉岸的守護神鎮守住一方水土，使得林中野獸不敢隨意靠近，它的腳下因此變為了天然的庇護所。

    丹迪萊記得他們家與其他流民初來時，食物的獲取還只能仰賴森林妖精的幫忙——神樹周邊的土壤質量不算上乘，產出的糧食只比野菜略強些許，他們勞作多年，才讓普通蔬果順利在前院生長。如今，神樹四周的土壤突然間肥沃得不正常，而森林的某些區域卻頻頻傳來土地乾涸、植被枯萎、動物死亡的消息，像是神木村抽走了本屬於它們的生命。

    「你也別愁了，丹迪萊。」佩格擺擺手，傷感的神情一掃而空，「我們好歹還有罌粟嘛！你們家罌粟啊，不僅人長得漂亮，能耐也大——多虧她的魔藥，村民才活得這樣好——就算森林出問題了，她也一定有辦法把它給救活……」

    丹迪萊從不懷疑養女罌粟的本領，她在煉金方面的才華神木村無人不夸，早些年便是靠她煉製魔藥，才讓蔬果少受蟲害，如今連治病救人也全拜託她了。只是丹迪萊總覺得，將守護村子的重任交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身上，未免有些太沉重了，那些滔滔的讚美之詞，對於今天的肯希爾一家來說，根本不足以撫平傷痛。

    丹迪萊的父親以蒲公英為她命名，是希望她能像蒲公英一樣自由，在落地的地方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可是幾年前他們全家為避糾紛，不得不從大城市瑟羅夫躲進森林生活。後來，大兒子萊提、養子賽科瑞提相繼因怪病離世，前不久，丈夫也在病中痛苦地死去，精於醫術卻無能為力的罌粟自責不已，從此便鬱鬱寡歡。

    丹迪萊努力讓自己堅強活下去，照顧好小女兒茉莉和罌粟，而其中的苦楚，也只有自己知道。

    她回憶着近年的辛酸，佩格突然指着遠處喊起來：「丹迪萊你看，那不是你們家罌粟嗎，還帶了生人回來！」

    生人？丹迪萊起初認為佩格肯定是看錯了。家人的離開讓罌粟的性格變得孤僻冷淡，又哪裏會帶生人回來？她望向村口，一眼便瞧見罌粟瘦削的身影，再看她身後的確跟着兩個少年。她告別佩格，抱着菜葉走到院子門口迎接罌粟歸來，準備好好將今天菜園的成果展示一番，博她一笑，可當他們三人走到門口時，丹迪萊頓覺心臟猛地一顫，一時手腳發軟，徑直讓那把菜葉掉到了地上。

    兩個少年裏的其中一個，與賽科瑞提一樣是金髮綠眼；看他的容顏，大概也就二十出頭，如果賽科瑞提當年沒有死，現在正好就是這個年紀；只見他沖她咧嘴一笑，用泉水般清冽的聲音說道：「夫人，打擾了。」

    夫人，打擾了。

    連說的話都和當年賽科瑞提說的一模一樣！

    她還記得，四年前賽科瑞提與罌粟一同出現在他們家門口，兩個孩子渾身是傷，不知在哪裏受了什麼虐待，但賽科瑞提仍帶着溫柔的淺笑，禮貌地朝她打招呼，他的金髮有點髒，卻透着一種精神，讓人不由自主地喜歡。

    眼淚冷不丁地沿着丹迪萊的臉頰流了下來。

    「把你那張不討喜的臉放到後面去，」與那人同行的另一個灰發少年怒斥道，又撿起地上的那捆菜葉遞還給她，一雙藍眼睛冷冷地斜視着自己的同伴，「你嚇到別人了。」

    丹迪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連忙抹掉眼淚，接下菜葉，笑着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之前在小院收拾青菜，這會兒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稍整衣衫，說道，「你們好，我是丹迪萊·肯希爾，我代表神木村歡迎你們。」

    「是我們打擾了，我叫伊萊恩，這是我的同伴賽凡。」他做完介紹，從腰包里輕輕抱出一隻受傷的森林妖精，「還有這隻小妖精——小葉子，她受了傷，大概需要休息一陣子，所以……」

    後面的話丹迪萊沒有認真去聽，她滿腦子充斥着無盡的遺憾：他叫伊萊恩，而不是賽科瑞提。她無數次期盼賽科瑞提重新歸來，可死而復生是對自然的忤逆，她更不該主觀地給生者冠以亡者的名號。

    這麼想了一會，她心裏稍稍好過了一些，於是她收起失落，把客人們請進屋子裏。小屋的打掃工作剛剛收尾，六歲大的女兒茉莉正抱着一把花束，學着她平時的插花步驟有模有樣地擺弄着。看到他們進來，茉莉放下花束跑過來給了丹迪萊一個暖暖的擁抱，她接着撲向罌粟，罌粟卻如從前一樣後退着拒絕了，茉莉嘟着嘴兒退到一邊，怪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了看兩位客人，她小小的杏眼一瞪，繼而驚叫着沖向了伊萊恩。

    「賽科瑞提哥哥！」她抱住伊萊恩的腿，聽上去已有了哭腔。

    丹迪萊心裏揪的疼。

    但這個伊萊恩必定和賽科瑞提一樣是個善良的孩子，他騰出手，拍了拍茉莉的頭，「小妹妹，你先仔細瞅瞅，再想想該叫我什麼。」他認真地看着茉莉抬起的臉，「我的名字是伊萊恩，但你若真想叫我什麼……『賽科瑞提』，我也會應聲的。」

    丹迪萊感激地對伊萊恩點點頭，但罌粟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

    「你既然有自己的名字，又何必去佔據別人的。」她說着，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奪走了伊萊恩手裏的森林妖精，「把它給我，我會為她治療，等她痊癒，我就把它放回到森里里，你們可以走了，這裏不勞你們牽掛……」

    丹迪萊明白罌粟的難受，卻不知該怎樣撫慰，「還是讓他們在神木村先稍作休息吧，小茉莉也好久沒跟生人聊聊了……」這個建議沒有得到罌粟的支持或反對，她悶不作聲地走上樓梯，把小妖精帶向二樓的房間裏，不一會兒，便聽到樓上傳來冷冰冰的鎖門聲。

    那個叫賽凡的小伙子說話直爽，還帶有一股涼颼颼的幽默感：「她該不會把那小東西煮着吃了吧？」

    「真是對不起……罌粟她……平時不是這樣的。」這話說得丹迪萊自個兒都心虛。她安排伊萊恩和賽凡到餐桌旁坐下，又把茉莉摟在懷裏輕聲安撫。見茉莉平靜下來，丹迪萊在伊萊恩的臉上留戀了一會，才問道：「可以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來嗎？」

    賽凡道：「我們是傭兵，是……」

    「是閒散的傭兵，四處遊走，收人錢財，**……」伊萊恩搶先說，又問道，「不知道夫人家有沒有遇上什麼難解的事情？」

    丹迪萊總感覺伊萊恩有所隱瞞，可從它們的言談舉止來看，也不像是壞人，她不便追究，「最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她垂下眼，也試着隱瞞起自己的情緒，「近幾年家人因病離世，好在我有茉莉與罌粟陪在身邊，神木村的其他村名又很照顧我們，日子就不算太難過了……」

    「可以告訴我是什麼病嗎？」賽凡心直口快，問完後微微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神情。

    伊萊恩解釋道：「真抱歉，夫人，只是我……我們聽說有一種渾身血痕的病在森林外流行，我們擔心你們是不是也染上這個了。」

    「沒關係，這沒有什麼禁忌。」或許是因為賽科瑞提的關係，丹迪萊無法對伊萊恩生氣或產生其他負面情緒，她誠實地說，「並沒有渾身血痕那麼可怕，只是一味虛弱，就像如今的森林一樣，生命力平白流失……」

    伊萊恩與賽凡交換了一個嚴肅的眼神，便雙雙沉默了。

    這話題嚴肅地讓人難過，丹迪萊笑了笑，問道：「收起來，你們怎麼會進入索姆洛斯呢，是來森林尋找精靈神殿的嗎？」

    伊萊恩撓了撓腦袋，答道：「我們倒是沒怎麼聽說過精靈神殿，只是受了委託，來林子李找找怪物。至於神殿嘛……夫人，那是個什麼地方？在這之前有很多人來找過嗎？」

    丹迪萊點點頭，「傳說中那是精靈駐地的核心，是精靈魔法的源泉。」她想起很久以前從森林妖精那兒聽來的古老傳說，「據說精靈們在離開森林時，在那裏留下了大量寶物……前幾年，每月差不多都有十來個尋寶獵人路過神木村，翻遍整座森林尋找它，可那些人常常空手而回，後來，去找的人漸漸就少了。」她又記起前些天來到神木村的少女，「哦，對了，在你們之前，倒是有個與罌粟年紀相仿的女孩兒來過，罌粟……怎麼說呢，不太熱情，於是她向我問了些精靈和神樹的消息便走了，想來，應該也是沖精靈神殿而去的。」說起這個，她不免有些擔心，「森林裏野獸眾多，那女孩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有沒有遇上危險……」

    伊萊恩畢竟年輕，他的雙眸微微發亮，言語也越發熱情：「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兒？」

    「不正經！」賽凡嚴肅起來也很是可愛，他似是踢了伊萊恩一腳，惹得茉莉咯咯直笑，然後像個小老頭兒似地皺起眉，「那人不住在森林裏，不了解林子的情況，這會兒十有八九已經被咬得不成人形了，你管她是個怎樣的，被咬成肉末了都是一個樣兒！」

    「你該對女人多一些了解和信心。」伊萊恩笑着望過來，繼續說道，「我們來時見過一隻可怕的紅蛛，你的女兒罌粟很輕易就解決了，想必出現在這座森林裏的女人——包括您，善良的夫人——都不是等閒之輩。」

    「罌粟又去獵殺野獸了？」丹迪萊摟緊了茉莉，很是刺心，從前罌粟尋找的煉金材料不過是枝葉草藥，現在什麼蜘蛛毒蛇、黑熊白虎都被她列上了材料清單。她明白罌粟如此拼命是不想再見到村民被怪病纏上，可她完全是拿自己的性命在賭博！

    她又想起佩格的話：「算森林出問題了，罌粟也一定有辦法把它給救活。」

    全村人都對罌粟寄予厚望，萬一真到了需要她出面救治森林的那一天，罌粟她又會被迫面對怎樣的危險？賽科瑞提若泉下有知，發現他的妹妹一人背負着全村的安危，又會多麼難受？

    丹迪萊不敢再想，她把茉莉抱到一旁，又請伊萊恩和賽凡稍坐，然後從房間柜子的最底層翻出一個軟囊。回到客廳，她強忍着不舍，從軟囊里倒出一個蒲公英圖案的銀質發箍，就像丈夫買給她時一樣，嶄新如初。

    「我從前一直把它當做我最珍貴的東西，」她輕輕撫摸發箍，冰涼的觸感讓她心疼，她咬咬牙，繼而堅定地抬起頭，「可我現在發現，我僅剩的兩個女兒，才是我最珍貴的。」她拍了拍茉莉的頭，對伊萊恩坦白道，「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失去了三個家人，現如今，罌粟為了幫村人煉金製藥，隻身犯險。你們來時也看到了，神木村周圍正在衰亡，我不想再讓罌粟為這件事操心，所以……我願意以這枚銀質發箍作為報酬，請兩位幫忙查明森林衰敗的原因……」

    賽凡的喉頭鼓動，卻將頭別到一邊，臉上竟有了點嫌棄的味道，他說：「你家女兒也算是救了我們，森林的問題我們自然會去查，要這個做什麼。」

    丹迪萊又看了看伊萊恩，他拿起蒲公英發箍仔細把玩了一陣，看那輕鬆的表情，應是見過了不少珍稀玩意兒，「好精緻！雖說是銀的，但這個工藝肯定能換不少金衡利……」他笑着，最後居然把發箍戴到了身邊茉莉的腦袋上，「用心做的東西要配上有心的主人才好，你說對不對，小茉莉？」

    他輕刮茉莉的鼻子，逗得茉莉嘻嘻發笑。

    那一瞬間，簡直像極了賽科瑞提重回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