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得與燕燕有四五分相像,但比燕燕略高略瘦,已經顯出少女修長的身姿,不似燕燕臉圓圓的還有些嬰兒肥未脫,正是蕭思溫次女蕭烏骨里,她與燕燕只差得兩歲,素日裏最是要好,但十歲前倆姐妹只要在一起,不出三天就會打架。
烏骨里剛聽得一個消息,跑來告訴燕燕:「燕燕,不好了,仙河得了一匹烏孫國進貢的好馬,要在春捺缽上壓我們一頭呢。」
耶律仙河封號永徽公主,是皇族近支,從小和燕燕及烏骨里十分要好,自然也從小掐架到大。上次燕燕在秋捺缽中壓了她一頭,她憋着氣鼓足勁,這次剛好得了一匹好馬,便有心要在春捺缽上討回這面子來。
烏骨里卻是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安,忙悄悄地跑去耶律仙河家打探情況,趕回來告訴妹妹:「她那是匹紅鬃烈馬,聽說叫什麼火獅子,十分厲害。今天早上她牽出去賽馬,把其他幾家的馬都拋在後面了。」
燕燕也緊張起來:「二姐,你那匹黃驃馬是不是也輸了?」
烏骨里失口:「你怎麼知道?」說完她也明白了,她們兩姐妹從小打鬧到大,若是仙河賽馬,她知道了必定會去試一下。苦着臉說:「我的馬輸了,而且輸得很慘。燕燕,怎麼辦呢?這次春捺缽咱們要丟臉了。」
燕燕心裏也着慌,抬頭一看烏骨里的眼神似有話說,連忙問:「二姐,你是不是有主意?」
烏骨里左右看看,把燕燕拉到一邊,鬼鬼祟祟地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前天咱們家的頭下軍州送來一批好馬,咱們要不要去看看,有什麼好馬沒有?」
燕燕詫異地看看烏骨里:「咦,你怎麼知道的?」家裏的事,居然有她不知道而烏骨里知道了的,真真奇怪。
烏骨里道:「大姐不叫告訴我們呢,聽說是這批馬還沒馴過的。是重九聽到福慧說的。」重九是她的丫環,福慧是胡輦的丫環。
燕燕頓時明白,道:「那咱們快換了衣服,現在就去看看。」
烏骨里正有此意,她二人從小到大,遇上惹禍生事的情況,總喜歡拉上對方,一來惹禍的威力加倍,二來事後責罰卻能減半。當下兩人忙各自去換了衣服,去了城西的馬場。
蕭思溫這一係為後族審密氏乙室已部小翁帳,有自己所治的頭下軍州,這次送來的好馬果然很多。然則馬場管事只能跪在地上磕頭,任由兩位貴人威脅地把鞭子揮得呼呼作響,就是不肯下令開馬場門,讓她們進去騎馬馴馬。
以往春秋捺缽上,也會舉辦一些活動,放出一些未完全馴服的馬來,給這些貴族子弟試試身手自己去套馬馴馬,但都是建立在已經經過基本初選淘汰甚至是經過基本馴養過以後的馬,那些完全不能馴服的,性子過烈到會出人命的野馬烈馬,都不會在其內。
這次,還有些完全未馴化的野馬,甚至還有一匹馬性烈如火,竟把同馬廄的其他幾匹馬都咬傷了。而他太清楚眼前兩位小姐的性子,他若實說了,不但是阻止不了她們,反而會更招得她們起意去馴服。
燕燕見烏骨里威脅了半日,那管事只是一昧推諉求饒,卻一點也沒打算放她們進去馴馬,不耐煩道:「二姐,別理他了,咱們自己進馬場去就行。」
說着不理那管事,只管自己指揮着幾名侍女,解開馬場柵欄走了進去。
那馬場管事見狀不妙,這邊連忙使眼色給底下人,悄悄去通知大小姐胡輦,這邊忙作手勢,教裏頭馬奴趕緊給那匹最暴烈的黑馬送一大堆馬草,堵上那馬的嘴,免得太過活躍叫起來讓小姐們看到,自己苦着臉跟在後面,努力想把她們引向安全的地方。
卻不知道燕燕姐妹是從小到大慣會喜歡做大人們不讓她們做的事情,所以只要誰試圖把她們往某方面引的意圖略強烈些,她們就會慣性地朝着反方向去了。
等那管事一扭頭,看到兩姐妹正往那黑馬所在的馬廄奔去時,不由地大驚失色,一邊叫着:「二位小姐,那裏去不得——」一邊追了過去。
果然見燕燕姐妹小跑着從一排排馬廄中跑過,極其精準地停在了那匹黑馬所在的馬廄前面。
「瞧這馬頭、瞧這眼睛、瞧這骨架、瞧這毛色……絕對好馬!」燕燕痴迷地看着。
「這馬廄只有這一匹馬,左右兩邊馬廄的馬都不敢靠近,這馬性子一定很烈。」烏骨里點頭。
「馬倌只給它添草,別的馬都沒有,肯定是要堵上它的嘴,我很想聽它嘶叫一聲。」燕燕興致勃勃。
「對,好馬聽叫聲就能知道。」烏骨里拍手。
旁邊的馬倌聽着她們的談話,額頭的汗越來越多,手都開始發抖起來了。便見這兩位大小姐上前,揮手叫他讓開,烏骨里親手給那馬餵草,燕燕卻從荷包里掏出幾塊果飴果脯,用小刀割得極小,然後走到馬欄邊,見烏骨里已經餵了一番馬,才道:「二姐,輪到我啦。」
烏骨里見她托着那果飴,便已經後悔:「哎呀,燕燕,我怎麼沒想到呢!」
燕燕的手托着那果飴,那馬吃了一會兒草,正是饜足之時,聞到果飴上的糖香,忙伸過頭來,將燕燕手中的果飴添得乾淨,更溫馴地低下頭來,讓燕燕去輕撫它的腦袋。
燕燕摸了一會馬頭,又摸摸馬背,餵了幾塊果飴以後,見那馬一副舒服的樣子,扭頭道:「二姐,你要先來嗎?」
烏骨里卻搖了搖頭,她姐妹俱是從小騎馬的人,對馬性亦是懂的,道:「不必了,它吃了你的飴糖,你去馴它更好。」
燕燕燦爛地一笑:「好吧,那下次有好馬,你先挑。」說着看那馬渾身俱黑,唯四蹄雪白,扭頭問那馬倌:「這馬可起名字了?」
那馬倌忙道:「不曾呢。」
燕燕就說:「那就叫它烏雲蓋雪吧,以後它就是我的馬啦。」說着,就轉身進了馬欄後,一邊輕撫着那馬,一邊解開系在柱上的韁繩,趁着這馬鬆懈下來,就翻身上了馬背。
那馬卻的確是未馴養過的真正野馬,雖然被套上馬韁被趕到上京來,但終究野性未馴,見到有人居然騎上馬背,又被放開了韁繩,立刻長嘶一聲,躍出馬廄,放開蹄子狂奔亂跳,要將馬背上的人甩下來。
燕燕是馴過馬的,她緊緊抓住韁繩伏在馬背上不讓馬甩下去,一邊柔聲安撫,又拿仍然帶着果飴味的手給那馬去聞。那馬被人騎上,本就是動物的本能受驚而跑,但它本來就是吃得飽了,又吃了糖,再覺得馬背上的人沒有危險性,馬蹄就漸漸放緩。燕燕見它放緩了步子,忙又拿了一塊果飴去餵馬,如此再三餵了糖果,那馬居然沒有繼續發作脾氣,仿佛認可了讓這個無害的小姑娘繼續呆在它的背上。
但聽得馬鈴聲響,烏骨裏帶着侍女騎着馬也追了上來,見那馬已經慢了下來,高興地叫道:「燕燕你真行,這麼快就馴服了這匹烈馬,果然還是我家燕燕最能幹最聰明了。」
燕燕得意洋洋地聽着自家姐姐的吹捧,毫不謙虛地說:「那是自然。」
當下不顧馬場主管苦勸,燕燕就要騎了新馴服的馬直接回府,她打算乘這幾天與這位新夥伴加強一下感情,這樣待得春捺缽的時候,便可壓下皇族後族眾女,一舉奪魁。
於是燕燕騎着馬,與烏骨里以及眾侍女們得意回府。不想她這邊剛出馬場,轉入街市,便忽然聽得一下鼓聲巨響。
附近是西市,很多時候用來處斬犯人。近年來穆宗殺人漸多,通常殺人前會在西市口有三通鼓響,以示眾人圍觀達到威懾目地。所以這種鼓聲巨響,眾人聽得熟了,連騾馬都不驚。
不想燕燕今日所騎的這匹「烏雲蓋雪」是徹徹底底的野馬,從來不曾聽過這種如巨雷般的聲響,直如天塌地陷、山洪爆發一般。這馬本來就性野,剛才只不過是吃飽了懶得計較,並不算真正馴服。此時聞得這巨響,野獸對於危險本能的恐懼讓它頓時驚炸起來,長嘶一聲,不辨目地亂奔起來。
燕燕驚叫一聲,眼見前面卻是街市之地,行人眾多,這馬要闖到那裏去,可不就惹下大禍了嗎,當下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勒馬。她這點子力氣哪裏能勒得住馬來,見那馬直奔過去,無奈之下,只能用盡力氣,硬生生把馬頭往另一個方向扭去。
那「烏雲蓋雪」本就性烈,此時受驚之下,更是暴怒起來,只一昧亂闖,隨便朝了一個方向就徑直奔了過去。
這時候燕燕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勒住它別讓它傷人」,「被甩下來一定沒命」,這時候只能用這短短十幾年生命中所會的馴馬肢體本能去勒馬,整個人只能被這野馬越帶越遠。
耳邊只聽得烏骨里大叫:「燕燕,燕燕……」
又似聽得大姐胡輦也在大叫:「燕燕,燕燕……」她只模模糊糊地想,我大約是太怕大姐了,所以把二姐的聲音也聽成大姐了。
卻不知道身後,正是胡輦騎馬追來。
原來她姐妹二人在馬場搗亂,馬場主管一邊敷衍,一邊連忙派人悄悄通知大小姐胡輦。胡輦聞訊大急,連忙將手頭的事情匆匆放下,換了騎裝就追出來。
這一來一去耽誤事情,等胡輦追到西市口,就看到這一幕驚險之至的變化,見烏骨里嚇得驚聲尖叫,胡輦不及吩咐,催馬急上前,叫道:「燕燕,燕燕不要怕,姐姐來了……」
只是她這馬卻不及燕燕的馬快,眼見前面快到刑場了,今日刑場要斬首一批犯人,守衛森嚴,若是燕燕撞過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此時聽得耳邊有人亦在馳馬趕來,叫道:「胡輦,出了什麼事?」
胡輦頓時叫道:「快追,燕燕的馬驚了,前面是西市。」
那人一聽頓時明白,道:「我去截她下來。」又道:「你們繞另一條路去前頭截她。」
胡輦連忙應是,當下便見那人一催馬頭,追了上去。
那人的馬可比胡輦的神駿,竟似不下於燕燕的烏雲蓋雪。眼看着他直追上去,手中軟套甩出,似乎就要能夠擋截下驚馬了。
不想這烏雲蓋雪野性極大,見有馬追來,更覺得是一種本能的威脅,再加上西市各種氣味混雜,令它理智大失,竟奮起餘力,加快腿力,竟是直衝入西市刑場。
此時,西市口卻是一片肅殺,今日有幾個要南逃的家族被抓回來,全族皆誅。刑場上悲號連天,數十名犯人被拖上刑場,有白髮老者,也有總角少年,外面還圍了一群這家族的婦人孺子圍着一圈哭號。
那監斬官也甚是頭疼,任誰也不想來接下這一攤事情,眼見時辰將到,就要下令問斬。忽然間外頭大亂,監斬官眼皮一跳,心中暗忖難道有人想劫法場不成,當下更不猶豫,一拍桌子站起來高叫:「立刻開斬!」
他這號令一出,劊子手們頓時一齊揮刀,剎那間人頭飛落,血光沖天,慘叫之聲更似摧人心肝。
此時西市已經有兵士上前擋馬,卻紛紛被那馬踩傷踏過,這馬被擋了這幾擋,又躍過柵欄,已經力弱,再聞得前面血氣沖天,本能後退,又撞到柵欄,終於停了下來。
燕燕此時已經顛得不知方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眼見這馬終於停下,連忙勒住,這才鬆了口氣,抬起頭來。
不想卻正見這一聲令下的漫天血光,斷肢殘骸,饒是她素日膽大,終究錦衣玉食,何曾見過這個,只嚇得心膽俱裂,驚叫一聲摔落馬下。
烏雲蓋雪本已經疲累,亦被這血腥之氣沖天嚇住,見她滾落馬下也不再跑,竟就這麼馴服貼在她的身邊。
那監斬官見這陌生少女闖入刑場,卻從馬上跌下,身後亦無其他異動,暗鬆了口氣,轉而大怒,拍案高叫:「來人,將擅闖法場的同黨拿下,一併處斬!」
幾名兵丁就要衝上前去抓起燕燕,燕燕已經嚇得雙足發軟,腦子更是成了一團漿糊,哪裏還能反應過來。
就在最兇險之時,一人喝道:「且慢!」
一個錦衣青年騎馬而來,躍下馬,朝那監斬官拱手陪笑:「大人恕罪,她並非有意,只是烈馬失驚,誤入刑場,並非擅闖,還望大人見諒。」
那監斬官看這一對少年男女皆是衣着不凡,前後兩匹馬俱是神駿異常,上京地界貴人多如牛毛,不曉得兩人是何等出身,不好擅自得罪。便收起威風,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求情?」
那青年道:「晚生是□□廟詳穩韓匡嗣之子韓德讓,今為皇子賢伴讀,這位姑娘是思溫宰相的幼女。」
那監斬官聽得前一句心中冷笑,就要發作,聽得後一句頓時又將發作的心按了下去。他是後族旁支,區區一個漢官之子,豈會放在眼中,但一聽是思溫宰相之女,便知道不能治罪了,心中暗惱這小子話講得一驚一乍,沒好氣地擺擺手:「趕緊走。」
那青年韓德讓忙謝過監斬官,轉身去扶起燕燕。燕燕素日雖然膽大包天,但終究自幼嬌生慣養,以往大獵時殺動物見過,這麼大規模地殺人卻是只聽過,未曾親眼見過。驟驚之下,竟是嚇呆了。
韓德讓扶住她,她才嚇得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在韓德讓懷中,如抓住救命稻草不放:「徳讓哥哥,我、我……」
韓德讓扶住她,低聲道:「沒事了,燕燕,我們走吧。」見燕燕受驚,也不敢讓她再獨自騎那未馴之馬,扶起她與自己共騎一乘,當即離開。此時烏雲蓋雪也不再鬧騰,乖乖跟在他的馬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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