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房裏氣氛肅沉,兩小子一蘭一綠的站在黃花梨透雕龍紋書案前,直條條地耷拉着腦袋。正中的西番蓮扶手椅上,楚鄒隨手掂量畫冊,少年板着如玉的臉龐一語不發。
瀝粉貼金的梁楣下靜悄悄的,忽而兩個抬起頭瞄他一眼,眸瞳中的感覺都是澀澀的,好似在說:「啊,奴才今天才算認識你太子爺。」
這讓楚鄒有些對牛彈琴的着惱,便冷慍道:「在西洋雕刻史上,人體是一種美學藝術。便是我華夏,女媧摶土造人,亦參照其自身之形體,並使青年兩-性婚配,乃福佑社稷之正神。心中純淨之人,看的是線條與色彩;心術不正者,看了則耳目污穢,是為褻瀆天地神靈也。」
兩個聽了頓時悚然噤聲,少頃,小麟子囁嚅着唇兒:「我們沒看。」
聲音細得跟蚊蠅似的,顯然很沒說服力。
宋玉柔眼珠子骨碌一轉,連忙接口道:「她看了,我也看了。我是看見書掉在地上,所以順手拾了起來。」
小麟子便猜他那時一定貓在窗戶外頭看自己,不然連動作都複述得這麼仔細。嘟着腮幫子駁回去:「你胡說,是你先看了,書掉在地上被我撿起來。」
紫禁城裏走動的爺兒,哪一個拎出來身份都不低,她對着別的世子小姐都是謙卑恭順,時而見人從身邊路過,都是按規矩退在牆根下站着,等人過去了才開始走動。對着宋玉柔卻不懼,一口一個你和我。
宋玉柔倒是從沒意識到這一點,只篤定地說:「那是你。你小時候就是個尿多的蠢奴才,總把自己和我認混了。」
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聽多了小麟子都被他糊弄暈,不曉得什麼時候蹲在牆根下撒尿被他看見了。
兩個差不多的身條兒,又差不多的女氣,看在楚鄒眼裏是頭疼的,怎就偏生選了這倆奴才?顰着眉宇不說話。小麟子拿眼睛看他,黑潼潼水汪汪的,他對她是有心偏袒些,知道這蠢蛋沒宋玉柔那小子滑頭
。
默了默便道:「既是都看了,犯了錯便要受懲罰。兩個辦法自選一個,第一,爺近日要下一趟江淮,路上須得人照料起居,你兩個中間哪一個隨我去;二嘛……」
二嘛他還沒想出來,但又不想讓他兩個鬆一口氣,便故作玄虛道:「你們倆誰先選第一?」
出宮啊……小麟子犯躊躇。宋玉柔小盤算滴溜轉,猜太子爺這麼繞彎子,那第二絕對更不是什麼好差事,趕緊毫不猶豫道:「我去!太子爺走哪兒我跟您到哪兒!」
這可不是楚鄒想聽的,楚鄒若有所指道:「江淮久旱無雨,跟着爺下江淮,每日須在山間水道上走動,靴子是沾土的,犯了病還容易咳嗽,洗個熱水也不易,吃得更是粗糙簡陋,可沒誰在身邊知冷知熱……你確定要隨本太子去麼?」話雖是對宋玉柔說,鳳目卻濯濯地盯着小麟子,意有所指。
宋玉柔可沒這麼好嚇唬,越發昂首揚眉赤膽忠肝道:「君子一言重如泰山,豈能出爾反爾?身為太子伴讀,理應為太子爺兩肋插刀,不過吃幾口糙土罷,便豁出性命又何妨?」
信誓旦旦。
楚鄒自動過濾了,依舊不甘心地望向小麟子:「你呢?」
小麟子躲閃地瞥過眼神兒:「奴……奴才選第二個。」兩頰微紅,就打死了也不肯出宮啊。
……
「咚——咚!咚!」
亥正時分,履順門外更子打過一慢二快,漆紅宮牆上除了巡邏路過的禁衛,不見人影活物。
寧壽宮內殿裏依舊未眠,紫檀木福壽雕洗臉架子旁小麟子光着上身,兩手側舉着一隻長嘴花瓶兒,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坐得手都酸了還不得放下來,她的爺叫她學書上那黃毛綠眼睛鬼舉瓶子哩。
楚鄒悠然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手中刻刀剔着一截紅雪松木,發出輕微的窸窣刮挑聲。已近深夜了,少年覺多,小麟子頻頻打瞌睡,清秀的小臉蛋上滿是倦意,忍不住了就問:「爺得到什麼時候才能好?」
楚鄒板着臉,面無表情:「挺久,別動,刻壞了還得重新來。」
爺一不高興又折磨人哩,小麟子默默頹唐:「爺為何不照着畫裏頭刻,奴才手都舉酸了。」氤氳的聲調兒,不自知的帶着點嬌憨。
放在往常楚鄒怕是心又軟了,這會兒可不,偏硬着心腸:「這不是你惹了我麼?」斜眸看她一眼,櫻紅的小口兒秀挺的鼻子,肩兒窄窄的,燭火將她映照出一圈幽黃的柔和光影,他手上動作不停,一個走神便刻出一抹女兒氣的雛形。道:「後悔了還來得及,爺給個機會你重新選。」
小麟子可不後悔,她在細微之處最是懂得盤算的,都舉了一晚上,再後悔前頭的功夫白費了。忍一忍就可以不用出宮,便默着不說話。
楚鄒等了一會沒聲息,暗自又氣不打一處來。就知道這奴才關鍵時刻靠不住,平日一口一個主子爺,要緊時候她自個的命比誰都看重,他在她心中算什麼?一隻殿柱子上爬的蜈蚣都比他寶貝。
楚鄒冷哼,俊美的唇線噙着諷弄:「你就是這麼對你主子爺的……我母后走了才幾年,你就把她說的都忘乾淨了,母后叫你照顧我,你是怎麼照顧的?整日個不是上樹就是鑽洞,螞蟻都被你帶進爺的茶杯里,床底下能爬出蚯蚓來
。出了事兒便叫你主子爺扛着,換你主子爺照顧你還差不多。當初答應母后時信誓旦旦,如今人走茶涼,旁人對你一個好臉子,你就巴心巴肺地貼過去,不顧你自個爺兒的死活。」
他素日對人言語極少,慣常是板着一張清貴的臉龐。一旦開口數落起小麟子,數落起來能把賬本從十年前翻一番。
小麟子不知道那「旁人」指的是誰,低聲辯解:「奴才在乎爺的死活。」
楚鄒挑眉看她:「在乎?怎麼個在乎?叫你出宮你也不去。」
一說這話小麟子就窘,吶吶囁嚅道:「奴才在宮裏頭伺候爺,皇后娘娘叮囑不讓奴才出宮,奴才在宮裏等你回來。」
宮裏,楚鄒才不稀罕:「三哥叫你出宮你就肯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話可有冤枉你?一件袍子你主子爺不能給你是怎的,傳出去叫別人怎麼說,這宮裏人人背後都長着嘴巴,『太子爺連一件跟班太監的衣裳都做不起』?」
小麟子沒答話,實在是楚鄒平時太高冷了,她壓根兒想不到他會在背後聽說這些……莫名有點受寵的感覺。那俊氣的小臉蛋便暈開一抹紅暈,看他的眼神兒也黏黏的,有些欲言又止。
楚鄒發現了對她很無語,但這會兒可不好破功,便佯作緩和了語氣道:「江淮久旱,環境必然惡劣,你主子爺吃不好睡不好,沒人伺候,你就不怕從宮外又弄進個奴才?……這次下江淮,你得隨我一起去。」
「呼——」然而話音未落,轉頭一看小麟子卻睡着了。那光着紅點點的小身板搖來晃去,一條眼縫兒里微微透着一抹光,像是睡得很深沉。他陰着臉叫她:「把手再舉高點。」分明睡着了麼,她竟真就舉高了點。蠢奴才,楚鄒氣不打一處來,曉得指望她靠不住,手上刻刀窸窣,便惡意地把她刻成了一個女孩兒,沒告訴她。
燭火發出孳孳的輕響,靜謐的夜漸往深處,忽而鏤雕紗窗外傳來一聲太監尖長的高喊——
「走水啦,坤寧宮走水啦,皇后娘娘宮裏着火啦!」
雖然孫皇后已不在,但這些年她的音容笑貌卻仿佛猶在宮人們的心裏,叫起皇后娘娘也是那般自然而然。
「嗑噔——」小麟子從囫圇中驚得手一抖,長嘴瓶兒破碎的聲音劃破紫禁城深沉的睡眠,闔宮的燈相繼在蒼穹下點燃,那幽紅的宮巷裏頓時人影穿梭。
因為怕死水久生蟲,三月初剛把放了一冬天的水給換了,那銅鐵缸子裏這兩天正預備給滿上,哪兒想來不及就失火了。沒儲水啊,上哪兒舀去?哪兒有井上哪兒啊,御膳房也都跟着亂了起來。直殿監的掌事連夜爬起,指揮着太監們來去,連火的紅光都拭不去臉上的綠。
忙碌了大半夜,總算是把火撲滅了。叫錦衣衛的過來尋了根源,卻是白磷自燃了。
原來前陣子直殿監按例審查時,發現皇后娘娘的殿檐有蟲蝕,掌事的便從宮外雇了幾名匠工。匠工在修檐角的時候,發現殿內柱頂上亦有些損壞,掌事的就讓也給修修。三月的天黑得早,風亦乾燥,一天工夫干不完活,那擱在柱子下的幾塊磷粉便自己燃了起來。
又因頭天晚上桂盛牙痛,皇帝准了他兩天假,宮裏頭沒甚麼人活動,李嬤嬤也睡得早。值夜太監夜裏過來巡視,看見殿裏頭有幾點幽光,只當是鬼火,也不敢聲張,靜悄悄地離開。那火在殿裏越燒越延,等到發現的時候,卻已經控制不住了
。
清早太監把被燒的家什器具抬出來,皇后從前畫的瓷瓶大半數被熏黑,胭脂盒兒糊得不成樣,床架子也毀了,明黃刺繡龍鳳祥雲的被褥也只剩下來黑不隆冬的半截子。
那些被褥皇帝後來還時而躺臥,像是繾綣着孫皇后遺下的氣息,還存留一點兒餘韻可供思念回味。而今她的所有卻幾乎面目全非,這些東西去了就沒有了,就像人的生命,一旦從世上離開便不會再回還。
他再想起她就只能夠在心裏。
楚昂立在露台上袍擺隨風亂舞,清雋面龐上的表情很是沉鬱,從始至終抿着唇線一語不發。
大早上桂盛從白虎殿那邊趕過來,一路揩着橘色袍擺往台階上踅,眉頭皺的都快成絲瓜瓢子了。看見戚世忠蟒袍披風的站在階前,張口就是哀哀號:「乾爹!乾爹啊乾爹,怎的兒子平日在時不生事,一有點頭疼腦熱就出狀況,這、這可怎麼和皇上交代餵……」
被戚世忠瞪了一眼,他嗓子一緘,這才發現旁邊還站着一道英武龍袍呢。嚇得啪嗒往地上一跪,直求萬歲爺饒命,奴才一定要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
個油蒙了腦袋的,等你查出來要到什麼時候?
戚世忠輕蔑腹誹,兩手耷拉着,撩袍子在皇帝跟前一哈:「天保我大奕安泰,萬幸我萬歲爺龍體未受波及,咱家這就把幾個不長進的奴才拖出去辦了。」
幾名太監與匠工聽及此頓時頭如搗蒜,一個個被東廠番子拖着不肯走,趴在露台上大聲哀求着:「萬歲爺饒命,皇后娘娘寬仁心善,在天之靈饒我等奴才一條賤命!」
戚世忠辦事利落,從不拖泥帶水,這些年楚昂面上雖不表示,實則諸事對他多有依仗。
本是對哀告聲充耳不聞,末了在聽到「皇后娘娘」時,卻傷感道:「免了,放出宮吧。朕的皇后若在,定不希望她的坤寧宮再染血光……一應器具都照原樣復原,朕要在一月之內看到結果。」最後一句話忽地狠下嗓音,低而冷鷙。長袖往身後一拂,那玄黑色袍擺便往交泰殿前離去。
於是坤寧宮裏又開始每日有人進進出出,就好似當初為了迎接還是裕王妃的孫香寧進宮一樣,修繕的聲音整日硜硜嗆嗆,多了幾許活泛的人氣。
皇帝心中卻是傷感的,那傷感從他一貫無風無波的臉容上溢透出來,只有日日近在跟前的人才能捕捉。
四歲的皇九子楚鄎也能滿宮轉悠了,他因着生下來便沒有了母親,對他的父皇很是依纏——因這宮裏只有楚昂才是他自己唯一的依仗和親人。每當楚昂在露台上審視進度時,楚鄎便牽着他的袍角倚在旁邊看。錦秀因着楚鄎的暢通無阻,於是去哪兒也都暢通無阻了,每每見皇帝父子倆伶仃地站在風中,那一高大一幼小的身影映入她眼帘,她便從楚昂的長眸中看出一種年華無法回去的哀傷。她的心裏便對他生出憐惜,這是一種在十年歲月中累積的憐恤,可為之赴湯蹈火的。但也只是默默地藏在心裏,沒有表述出來。
宮裏奴才們都迷信,說燕子築巢其實是皇后娘娘在保護着坤寧宮,太子把巢移開,這就立刻出事了。楚鄒原意是好心怕傷着鳥兒,此刻卻解釋不清,那些嘀咕碎語都在暗處,明面上個個見了他都是恭敬,他也就只能當做不聽見沒看見。
他自個兒東宮事情多的應付不過來,還要籌備去江淮的一應所需,最近每日都在聖濟殿裏翻閱着地理典籍。倒是便宜了小麟子,沒人管了,整日盡在他的宮裏頭悠哉晃蕩
。
她的五官生得是一種驚鴻一瞥的絕美,隱於人群中你或許並不容易將她尋見,但若認真抬眉與她相視,那楚楚若水的靈動便悄然滲入你心裏。李嬤嬤和御膳房那兩個太監都是把她當成寶的,尤是李嬤嬤,打小就把她一張小臉蛋倍加精心地呵護。
那天長嘴瓶子摔碎磕傷了額角,淌下來不少血,楚鄒怕她的傷被發現,就沒敢放她回去,傷好前叫她在自個的院裏待着。她慣是得寸進尺的,曉得了自己在養她,一侍寵就上了天,白天在他的宮裏頭就差上樑揭瓦,夜裏頭倒在他的床沿困得醒不來,楚鄒踢她都不頂用。
他因着幼年時對血與黑暗的心悸,入睡前總要人在跟前伴着。小麟子在床邊趴着醒不來,趴着趴着就蠕上了他的床沿。撅着兩個翹翹的屁股,楚鄒稍微把手一伸,就觸到一抹軟綿綿。
像一座小山崗兒,其實很好看,楚鄒半夜趁她熟睡時有曾摸過,帶着毒的,摸一下心緒就特別煩。他有時候很生氣,便試探地去勾她褲子,想看看那底下到底被傷着了甚麼模樣。她睡得深沉,櫻桃小口兒微微撅着,每每毫無知覺。楚鄒最後卻忍着沒去,因為摒棄這種背地裏不見光的行為。
大早上兩個起來,她睡眼惺忪地蜷在床裏頭——半夜的時候被楚鄒踢着蹭着,她自個循着寬敞,糊裏糊塗就蹭去了床裏頭。
楚鄒看着她滿臉女氣的清柔輪廓,就對她齜牙:「把褲子脫了,給你爺瞧瞧。」
小麟子拽着褲帶,晃了晃肩膀不肯。
早起還撒嬌呢,一個奴才還敢起床氣。
楚鄒坐在床邊,少年端直着筆挺的身板,五官俊美如刀削玉琢。忍着心中滾滾的抓撓,按捺着慍怒又道:「把你的脫了,爺的也給你看!」
他的那隻小鳥因為漲了尿隔着綢緞料子耀武揚威着,小麟子可不稀罕,她連他上面有幾個褶皺都數得清呢。
女孩兒一樣,頭髮睡得亂糟糟的,囁嚅一聲也帶清甜:「我不脫,我不看。」
楚鄒想了想又沒興致看了,想起當年春花門內的一幕又有點反胃。就撩亂被子:「起來,今後伺候爺就寢,你只能睡地板。」
……
陸安海幾天沒見小麟子,找不到人,猜着楚鄒一定對她做了什麼虧心事。打正午人少的時候踅過來一看,好嚒,果然就擱裏頭藏着呢。沒人管束,中午也不睡了,不想長個兒了是不是?大太陽底下無人,自己在場院裏畫了個框,扶着太監帽耳朵一蹦一跳,玩得正快活。太陽照着她光潔的額頭,那額角微有些細汗,閃閃發光的,一條細長結痂的劃痕就被陸安海瞧見了。
陸安海心裏就氣不打一處來,皇四子那小子,若不是被身份拘着,真該掌他幾屁股哩。容她在他身邊伺候着,他打小小就盡把她往壞處糟踐。
丫頭也是好哄,那壞小子必是心裏有虧欠,怕她告狀,給她新做了件九尾狐的綢緞曳撒,繡畢方紋的新靴子,連綰髮的簪子也都換了帶玉的。她也真就陶醉於其中了。她主子爺就算哪日把她命坑了,她也悟不過來哩,天註定的小冤家。
陸安海看着心裏就跟抽着疼,嘴上也不戳穿,歪着虛浮的步子一晃一晃走回去。但那幾天御膳房送進東宮的菜,就多了不少補養美容的蔬果,大意是想讓小麟子額頭的傷口快點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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