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花事記 第75章『柒伍』不得了壞

    </>    陸安海在灶上給小麟子溫了一盞蘑菇三鮮羹,小麟子被楚鄺嚇得一路狂跑,正覺嗓子渴得不行,便吃了幾口,去寧壽宮找她的太子爺。

    從錫慶門拐進皇極門,兩排青松讓道,她耷着她的破袍子,直入後頭她太子爺的書房。人不在,必是去萬歲爺那還耽着沒回來。

    書房靜朴,三面都是黃花梨透雕海水雲龍紋的書架子,中間擺一張寬長的大書桌。桌面上有翻開的書頁,筆架子上垂吊胖瘦不一的狼毫,有些筆長杆硬,有些剛柔相濟,就如他冷與熱矛盾交糅的脾性。

    小麟子慣是對楚鄒的書與筆墨充滿崇拜的,尤是他平日凜眉頷首寫字時的冷俊顏貌。見這會兒沒人,便偷偷挪到他的紫檀西番蓮扶手椅上坐下。椅面甚高,她有些足尖不點地,奴才逾越主子的坐席總是緊張。伸出手繾綣地摸了摸他經常伏案之處,那捲彎的桌沿已被他磨得黝亮,似還帶着他衣袍上一股淡淡的沉香,她的呼吸便因着這肅穆而不自覺地有些短促。

    「窸窣——」

    手肘不慎碰到了什麼,從抽拉的屜子裏滑下來一本書,嚇得她心弦兒驀地一跳。低頭看,像是一本畫冊,便彎腰伏地去撿。光滑而韌硬的紙面,黃不拉幾,起初她還未注意,忽而斜眼一瞅,小臉蛋便刷地一紅。

    那畫上的人胸前吊着兩個胖喵喵,身上披半明半透的薄紗,頭髮是黃的,眼睛是綠的,身段兒又圓潤又豐-滿。也有男人的,也有旁邊站着光身子孩子的。都是短捲毛兒,黃頭髮綠眼睛。

    天呀,她主子爺在偷看這種傷風敗俗的雜毛妖怪哩

    。

    這原是楚鄒叫小榛子從宮外頭順來的西洋畫冊,但小麟子可沒見過西洋人,她打生下來眼界便拘在這十米高牆下,見到的都是包裹得嚴嚴實的宮嬪和太監,便是錦秀的兩個喵喵那麼胖,也遠沒有畫冊裏頭的那麼胖。

    小麟子抿着唇,小臉蛋紅暈暈的,再聯想楚鄒素日仰着下頜高冷倨傲的模樣,便覺得她的太子爺已經壞得很不得了。

    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往下翻,那些書上的男人和孩子,下面都長着大鳥兒,和自己小時候的一點都不一樣。她專撿着女人的畫面看,奈何翻了好幾頁,怎麼她們的腰上都裹着層薄紗。

    她鬼使神差的,蹲在那透雕龍紋的御桌案下,纖素的手指揩着油紙頁停不下來。

    嗑噠,忽而有細小東西掉落,是一截頭尾被擰斷的小牙籤。她鼻息一滯,驀地便後知後覺地恍悟過來,猜這本畫冊剛才肯定被宋玉柔翻過了,難怪進門前宋玉柔特意眯了自己一眼。

    她太子爺心眼兒忒細密,總是各種不經意地伏着記號,她平素基本不敢動他重要的東西。小牙籤一定是被悄無聲地支在哪個頁里,誰若翻動就必掉下來。一定是宋玉柔翻了卻忘記在第幾頁,所以故意把書放在容易掉下來的位置,好引誘她上套。宋家小子真不害臊。

    小麟子半蹲着把腦袋探出桌面,兩眼烏溜地瞅了瞅四周,見此刻靜謐沒人,連忙也把畫冊默默地放好,然後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錫慶門牆根下有一條長石椅,這會兒坐着楊萱他們幾個。楊萱也四歲了,隨長公主進來找楚鄒的,她就喜歡纏着她的小四舅一塊兒玩。楚湘和壽昌王妃方僷站在邊上,方僷已懷有兩個月身孕,似是因着孕吐,怎麼許多年不見,她的眉間眼裏卻斂了些含蓄,不似四年前那般靈俏與活泛,也不曉得楚祁私下裏對她有沒有情。其餘便是幾個世子家年齡相當的小世孫,正自繞着楊萱的身旁呱呱嬉鬧。

    宋玉柔倚牆坐在尾巴上瞌睡,他生着白淨瓜子臉兒,顯得小,穿一襲斜襟墨蘭的束腰袍服,這會兒眼睛正眯成一條線。但細看那線里是透着一層光的,小麟子知道他一定一路瞄着自己走出來,但也不揭穿。

    光陰攜稚子年歲飛走,從幼小在宮牆下第一次相遇,到今已是六年過去。長大後的兩個人,雖則看上去感覺依然有些相似,但其實五官已並不一樣。宋玉柔因着家中嬌生慣養,看上去更要文弱女氣一些;小麟子雖也青蔥俊氣,但素日靈活好動,倒是比宋玉柔還要高出一寸來許。

    見小麟子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宋玉柔微睜開眼睛瞄了她一眼,小麟子也默默地回凝,在他的身旁坐下。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隔着寸許坐着,耳畔世孫們嬉鬧聲朗朗,然後便聽見宋玉柔咧嘴:「你完了。」

    揶揄聲很低,小麟子可沒漏聽。小麟子抿着唇:「你也看了,你長針眼哩。」

    其實口一開,哪個更女氣便聽得分明。宋玉柔雖生得弱,到底一張口卻是個真男孩。

    「你先看的。你又把你當成我了。」宋玉柔說。

    小麟子便不再吭聲,生怕腦子又被他繞亂,老太監說書生自有三寸不爛之舌,在宋玉柔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京城三月的風夾雜着乾燥的清塵,兩個人的臉在風中漸漸躁紅,只是端腰挺背地坐着,等待他們太子爺將要來的審判。

    ~~~*~~~

    乾清門露台上輕風拂面,楚鄒闊步向前

    。

    東北謖真族在隆豐皇帝期間壯大,至如今高麗隱隱已有與那邊勾搭的苗頭,父皇意欲對其發兵,傳旨意叫齊王回來,但齊王回信中卻推說正在生大病,難以承受旅途顛簸之辛勞。父皇到底念着他是隆豐皇帝的嫡弟,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願與他鬧翻的,這便一直僵持着。不料去歲冬至現在,江淮又出了枯旱之災,百姓水田難耕,桑農亦連累遭殃。今日才祭祀完便找自己,他心中不知將有何事,兩道眉宇不自覺蹙起。

    高紅的殿門內走出來一個約莫二十一二的宮妃,看着略為眼熟。見他從跟前過去,便對他謙恭頷首一笑。楚鄒認出來是長春宮的沈安嬪,自從母后去世這幾年,父皇對後宮皆是冷淡,也就是這個沈安嬪還算得臉些,楚鄒便也對她點了下頭。

    正午時光靜謐,匾額下的紫檀木卷珠御案上楚昂正在批閱奏摺,他的肩寬而展,多少年不變的筆管條直坐姿,手執奏摺看得很關注。

    是個勤政不倦的英明帝王,算算得有三十七八了,臉龐依舊是瘦削清冷,像時光並沒有在他身上變化。自從母后走後,給人的感覺便是一股無法消弭的孤單。


    父子倆三月天總是有些咳嗽,如同一種血脈沿襲。他的桌沿放着一盞梨汁羹,應是方才那沈安嬪給他送來的,但他似乎並無意要去舀起湯勺。

    楚鄒站在殿外,驀地想起四歲那年端着荔枝羹去找父皇的場景。一樣也着玄色團領十二章紋綾羅袍,耳鬢垂下兩縷明黃纓帶,將他年輕的五官勾勒得英挺俊逸。他微微頷首執墨,看上去多麼的神聖與高遠。楚鄒便不忍心打擾這一幕。

    風輕輕地吹着,把他的刺繡華蟲袖擺吹拂,卻驚動了裏頭皇帝的眼帘。楚昂便抬起下頜,對楚鄒展眉:「我兒來多久了,如何也不出聲?」

    這驀然一笑,方才看到他精緻薄唇邊多了兩撇八字美須。所以歲月是多麼的冷靜與公正,青春激盪過了便是過了,年華的印記在他身上刻印出來。

    楚鄒邁進門檻:「適才從景和門裏路過,看到幾個太監在修繕母后的檐角,那檐角下有個燕巢搖搖欲墜,兒臣怕把雛鳥驚嚇,就叫移了個地方。」

    楚昂目含寬慰:「我兒總是心善。」

    眼前的楚鄒,少年持重,英姿凜凜,剛柔並濟,是叫楚昂滿意的。這些年孫皇后離世,他為了不使她在地下擔憂,對楚鄒一直不忘悉心栽培。或叫他在殿後聆聽早朝,或叫他與自己正反辯論,一步一步手把手教導着,如今雖則十四年少,在朝臣中已然深望頗高。楚昂對着孫皇后,內心是不負的。

    睇了眼手旁的梨汁羹,問楚鄒用是不用?

    楚鄒自是不用的,那頑皮奴才不用他吩咐,每個季節便會根據時令與天氣的變化,給他安排各類精挑的飲食。他的味蕾早都被她慣挑剔了。

    便謙恭道:「兒臣方才已在齋宮用過,父皇找兒臣何事?」

    楚昂就叫張福把奏章給他看。

    楚鄒接至手中打開,卻是東廠秘報上今的關於民間對他的歌謠,天煞、獨斷、遭殃……幾個顯眼的詞字無不在諷喻着他造的孽。

    楚鄒一瞬便有些詞窮:「父皇……兒臣……」

    皇帝淡若清風,只是問:「當年運河改支道一事,是你的主意,還是幾位大臣共同商議的決定?」

    楚鄒略略顰眉回憶,應道:「是共同商議的

    。淮陰地處平原腹地,西南瀕臨洪澤湖古堰,東面、北面與漣水、沭陽等地接壤,西與泗陽相連,從此開支道不僅可灌溉八方,若遇水患之時,亦可引流排疏。兒臣幼年閱《尚書.禹貢》時,便記得書中有言載導山引水之道,深以為此舉應無甚麼過錯。」

    楚昂默然聆聽着,倒不知這小子經年拘在深宮之中,短短時日卻能把方圓地域瞭然至此。想起楚鄒初從江淮回京時被曬成麥色的皮膚,他心中是讚賞的,總算這麼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而關於運河治水之困,若然換做他自己,只怕也是這樣決議。

    楚昂便道:「百姓皆是如此,上位者施政若給予他好處,便予以你頌讚。若反叫他吃虧,不管你原意是好是壞,又或舉措是對是錯,罵聲便歸於你承擔。我兒無錯,但錯就錯在未上書請朕定奪,否則如今這紙上諷喻的,便不是你而是父皇。」

    他說着輕輕拍了拍楚鄒的肩膀站起來。

    那玄色袍擺拂風掠過身旁,楚鄒便生出後覺的窘迫,解釋道:「兒臣知錯,彼時忽然收到母后來信,歸心似箭,一切便來不及細較與深思。」

    他一提起孫香寧,楚昂便又不忍,那突然的離世只叫人傷斷肝腸,至今想起來依舊難能釋懷。便寬撫地扯唇笑道:「吃一塹長一智罷。但此事因你而起,便依舊由你終結。朕已派馮深與楚雲旭籌備行程,這些日子你做好準備,中旬前後便再下一趟江淮。」

    楚鄒這才默默舒了口氣,點點頭站起來。

    那身量修挺,已經逾過楚昂的肩頭了。楚昂看一眼桌沿的梨汁羹,心中便拂過悵然,想起初繼位的那一年,賭氣不睬人的孫香寧叫兒子端湯過來試探。而如果時間可以倒轉,他是多麼希望那冷淡坤寧宮的三年可以重來,哪怕就讓肅王安在宮中的手腳再多蹦躂幾年,也必不叫他母子淒冷度過那最美最珍貴的一段年華。

    楚昂撫了撫兒子的鬢角:「十年了,明歲我兒將滿十五,你母后若在,又該要操心你婚事。我兒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楚鄒卻是一片空白,只淡漠應道:「東宮儲妃須度嫻禮法,貞靜溫莊,或如從民間選一個便是,此事兒臣全憑父皇旨意。」

    ……

    進殿時正午,出來時已是未時過半,宮牆下人影往來進出,又要為今夜各宮主子的膳食與就寢而預備。坤寧宮檐角因為蟲蝕,略有些掉灰,直殿監着人過來修繕,匠工挑着白灰與木頭進出,三月的天乾燥,那塵土味道便讓楚鄒不適。原準備去母后宮中坐坐,臨了便轉而踅下台階,一路出內左門往景運門走。

    空曠的場院下,一道杏黃色刺繡蟠龍常袍繾風而來,那華冠玉面,只叫正昏昏欲睡的小麟子與宋玉柔猛地打了個咯噔。大眼瞪小眼看了看,頃刻又比着誰快的把眼兒闔上。

    楚鄒視力好,老遠瞄一眼早就發現了。曉得兩臭小子在裝睡,只是不說話,一路負着手往寧壽門台階上踅去。

    ……

    沒有意外的,一會兒小榛子就勾着肩膀出來了。宮牆下風把太監的低語吹散,聽不清說了什麼,然後小麟子和宋玉柔便也勾着肩膀、垂着腦袋地被叫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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