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陽光普照着滿城金色的琉璃瓦,退朝後的紫禁城顯得異常安靜。
養心殿「仁和正中」的大匾子下光線昏暗,楚昂着一襲玄色團領十二章紋綾羅袍,髮帶旒冕,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龍案上批閱奏摺。耳鬢垂下兩縷明黃纓帶,將他年輕的五官勾勒得尤為英挺,他微微頷首執墨,看上去多麼的神聖與高遠。
四歲的楚鄒站在殿外看他,眼底不自禁浮起迷戀、崇拜,還有一縷憐恤。
他愛他的父皇和母后。
從前在王府里,父皇除了每日拘在書房靜思,就是把自己抱在膝蓋上與母后說笑逗玩。那時候雖有被幽困的寡郁,然而卻是自在清閒的。如今二更天睡,五更天起,早朝退罷後又移駕養心殿,每日龍案上奏摺堆積如山……呼,他是個勤於政務的好皇帝。
一陣風吹來,楚鄒吐了口氣,便惴惴歪歪地端着碗走進去。
「皇上……」老太監張福弓着腰在身旁輕語。
楚昂略一回神,便看到兒子近在跟前的俊美小臉蛋。他顯然很意外他來這裏看自己,不由目中帶笑地問:「不與你母后跟前撒歡,跑來這做什麼?」
楚鄒墊着腳尖,把一碗蜜汁荔枝羹小心翼翼地夠到龍案上:「母后叫我端來給你吃。」
「哦?你母后倒把你當個小僕人差遣。」聽他稚聲稚語,楚昂緊繃的神經一時放鬆下來,忽想起已有數日未曾踏入過坤寧宮。
心中好笑小子的那點兒小心思,便好整以暇地掂起銀勺。
孫皇后身上自有楚昂欣賞和留戀的一些小品德,比如她從民間小戶嫁入他的裕親王府,乃至現在進宮貴為皇后,卻依舊不改從前的習慣,隔三差五總要親自下廚弄點兒宮中沒有的怡情小食。那蜜汁荔枝羹,荔枝用的是上等的冰鎮妃子笑,被她細心地剝除了核,燉成後顆顆潔白盈透,便是不曾吃進便已覺賞心悅目。
楚昂很怡然地吃了一枚,轉而卻發現小兒子在舔嘴角。
他再吃一枚,發現他目光中眼巴巴的帶着不忍心和渴望。像是怕被自己吃完。
他心中好笑,到第三枚的時候便頓了勺子,看向他道:「你母后沒給朕留,你把自己的給朕了?」
楚鄒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母后在生父皇的氣了,故意不給父皇吃吶,但他知道母后心裏明明很想念父皇。楚鄒貪婪地指了指湯水:「你給我喝一口蜜汁就夠了。」
他總是無意識地稱呼父皇為「你」,就好像彼此不分輩分似的,楚昂卻也從來不予以糾正。
看着楚鄒掉空的門牙,心中忽地柔軟。他就是喜歡這個兒子對自己的毫無芥蒂,這是種父與子之間不可說的微妙情懷。即便是楚池在自己跟前撒嬌拿捏,那也都是帶着幾分刻意的,而在這個兒子身上,則是無條件與全身心的崇拜與依附。這是他所珍視的東西。
楚昂便把楚鄒抱坐到自己的膝蓋上,眼角餘光掃到未批閱完的奏摺,順口問他:「鄒兒可知為君者何為最重?」
父皇的龍袍上帶着淡淡的清幽,健硬的寬肩讓楚鄒很舒適。楚鄒繾綣地蠕在楚昂懷裏,默了默,看着碗底應道:「民為最重。君如荔枝船,民為蜜汁湯,湯可覆船,亦可載船。」
噗,那桃花眸子一目不錯,還是貪吃。老太監張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便不語,微挑下頜看向下頭站着的幾個大臣:「聽到了?連朕的小皇兒都知體恤民情,如今江南災情才過,百姓生息始才復甦,如何再能修葺皇陵?朕的家事自己做主,你們當好自個的差事,旁他的不必多勞費心。」
幾位大臣被噎得無話可說,心中卻不禁暗嘆。隔日宮中便傳出皇四子過目不忘、口頌成章、聰穎過人諸如此類,而那句「君如荔枝船」則更是廣為傳開,朝廷關於皇帝有意立皇四子為儲君的風聲越發嗡嗡四起。
隔着一道乾清門,楚鄒並不曉得自己正處在風口浪尖,然而他的日子卻是真實的難捱起來。
素日疼愛自己的大皇兄已經多日不見笑容了,從前哥哥總會牽着他的手,然後很憂慮地重複叮囑他,弟弟不要調皮,不要惹父皇母后生氣。而現在,大皇兄下了學就默默地收拾東西走在前頭。
楚鄒自己也不曉得原因的,漸漸開始不敢喊哥哥,有時候實在想和他親近,就自顧自地走在他的身旁。但大皇兄沒有牽自己,他只會用很低的語調對他說:「四弟走路小心,一個人回去路上不要亂跑。」
雋朗的眉眼間藏着隱忍的糾結,一點故作的冷漠,一點自我摒棄的暗傷。
八月十五仲秋節前夕,殷德妃在延禧宮準備了面盆,把一眾皇子公主請到自己宮中搓糕餅兒。因為從小在一個王府里長大,兄弟姐妹之間感情還算可親,不比如今在宮裏,有時候幾天半個月也見不到一次面。孫皇后對她此舉很是一番口頭嘉獎。
偏殿裏橫着一條花梨木長桌,桌面上擺着白-粉粉的面盆子和擀麵杖。大公主楚湘領着皇弟皇妹們賣力地搓着麵粉團。五歲的楚鄴做了個尖塔,小公主楚池捏了條蛇,楚祁和楚鄺蹙着眉頭專心致志地不曉得在籌劃什麼。
殷德妃笑盈盈地拭着手帕:「都先忙着,回頭我給你們挨個兒評評。這些可都是預備中秋孝敬萬歲爺的,做好了有賞賜。」
「咯咯咯,德妃娘娘您就放心吧!」她素日謙卑和順,一眾皇子公主們對她也無芥蒂,紛紛志在必得。
楚鄒一個人孤落地站在桌腿子邊上,一隻手扶着面盆子,勻出一隻手捏麵團兒。一雙睿秀的眸子巴巴地望着眾人,欲言又止的藏着貪渴,然而並沒有誰開口喚他過去。
大公主楚湘看着不忍心,走過來彎腰對他笑:「四弟做的是什麼,給姐姐看看?」
楚鄒近乎是討好的,立刻乖順地把麵團舉起來:「給你。」
楚湘拿在手上看,問這是什麼,看着像個人。
楚鄒其實捏的是父皇,然而眼角餘光瞥見大皇兄睇過來的俊目,臨了便狠心在那人條的肩膀上摁了一把:「就是個人,我做的是歪肩膀老太監。」
「嘁嘁~笨蛋。」楚鄺心領神會地低笑。
楚鄒曉得自己先前那些秘密已被他看穿,但如今被排除在外的他並不瞪他,聽見了也只做沒聽見。
大公主楚湘看出四弟目中的討好,心裏也是心疼小弟弟的,便拉着楚鄒的手,抿嘴笑喚道:「你們都來看看,瞧,這個老太監做得像人還是像鬼?」
楚鄒被牽過去,有些侷促地站在人前。楚湘就看大皇弟,楚祁讀懂意思,望着四弟眼中的渴切,自己內心也覺得不忍,終便扯了扯唇角:「做的什麼,怪裏怪氣。」
他做的是個方格子棋盤,取天人地和之意。話一出口,繃了多日的苦怨頃刻就瓦解了,面目柔和起來。
楚鄒繃緊的胸口頓地舒了口氣。「我做的醜死了,哥哥教我做棋盤~」他嘟着腮幫子,赧怯地對大皇兄一笑。
然而等到那些麵團兒蒸出鍋,端到乾清宮裏給皇帝爺時,楚昂卻又在那林林總總中第一個挑出了小兒子的傑作,只道那高挺的鼻樑像自己。
楚祁這一次沒有再理楚鄒,只是淡漠着,把先前的苦怨與糾結也隱藏了。
連孫皇后也對楚鄒說:「我兒要學會藏拙,你哥哥一直很為你父皇而努力。」
傍晚的陽光碎碎灑灑,楚鄒站在乾清門外,猶豫了半天,沒有再走進去與父皇一起用膳。往常他都很喜歡在夕陽映照紫禁城時來找父皇,父子倆坐在黃花梨木長桌邊一起吃飯,安靜而默契。但這次他站了站,最後卻轉身走掉了。
空空的西二長街上,偶有三兩個宮人顛着細碎的步子從這裏路過。楚鄒趴在牆頭問小順子:「你可打聽好了,若是打聽得不對,回去還得叫你挨板子。」
小順子跪在梯子旁,頭如搗蒜:「沒錯,奴才打聽得清清楚楚,那老太監就是被派到西六宮給老老太妃們送膳了!」
話說到一半,忽然壓低聲兒招手:「來了來了,殿下先莫要講話。」
楚鄒探頭看,便看到那寂寥的長街盡頭走來一道略胖的歪肩老頭。又穿回一身沒花樣兒的褐色低等太監服了,歪着肩膀,背駝得像只老蝦米。西六宮的老老太妃們吃不多,又沒足夠的風光打賞,太監們一個個都是勢利眼,得寵的紅太監平素都不愛來。兩個大膳盒子歸一個人送,把陸安海的肩膀壓得直往下沉。
活該,叫你老太監蔫兒壞。
楚鄒便向小順子伸手:「給我。你也上來。」
山東進貢的大棗核子,又紅又硬,照着陸安海的肩膀和屁股射過去。
「噗——」陸安海正自垂頭喪氣,忽而只覺屁股上一哆嗦,他用手摸了摸,緊跟着肩頭上又挨了一道。
他陰着臉四下里查看,然後就看到雨後的紅紅宮牆上兩顆若隱若現的俊俏腦袋。那小的一個黑眸若星,薄唇緊抿,正自拉着手上的小彈弓。他就裝作沒看見,繼續晃悠悠地往螽斯門那頭走。
楚鄒憤怒極了,厲聲質問道:「苦眼瓜子,我的小麟子呢?說好的以後她歸我了,又把她藏哪兒去?」
那稚氣未脫的嗓音滿帶凜凜煞氣,只叫陸安海哭笑無力。
問他,他去問誰?
尚膳監掌事太監吳全有的陰毒,整個御膳茶房就沒有人不知道。打人都是用鐵鏟子鐵搓子打的,他和戚世忠一樣又辣又狠。那丫頭落進他手裏,這些天就沒了聲兒。他吳全有瘦得兩腮突出,一張臉整天陰得像黑炭,陸安海也不敢去打聽,怕打聽了更難受。人活着何必自找罪,本就是不相干。
宮裏頭主子打奴才不能還手不能躲,那是大不敬。陸安海隔着涼風,潸潸地望了楚鄒一眼,弓着老腰繼續步子不停。那小子一路追着射,他這裏一哆嗦,那裏一抽搐,一路被他從咸福宮外射-出了螽斯門。
然後就聽說當晚皇四子一個人在偏殿用飯的時候撥了盤子。皇四子素來脾氣好,從不曾對誰人動過主子脾氣,皇后娘娘怕皇帝知道,囑咐宮人瞞着。楚昂其實知道了,只是面前一桌子的菜委實味同嚼蠟,他也就不說什麼。
再接着又聽說三皇子楚鄴不喝羊奶了,那羊奶可是專門給他供的,因為他體質虛弱且又容易過敏,羊奶-子得去了腥才行。今兒晚上卻不吃,喝了兩口一定要退回到御膳房。
一連氣三樁事,把個御膳房弄得緊張兮兮,山雨欲來風滿樓,太監們各個屏氣斂息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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