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傍晚夕陽在寂廖的僻院裏落下陰影,知了的蟬鳴聲惹人煩躁。
四歲的楚鄒面無表情地站在老梧桐下,一截枝杈在他身旁掉落,螞蟻沿着他藏藍妝花底袍擺一點點往上爬,他也懶得用手去撥開。
咬着精緻唇角,漠然盯着對面低矮廊檐下人去屋空的小闈房——炕頭上落滿塵灰,一旁煤爐子也像從來未曾被動過;昨日還與自己倚在炕沿勾指頭的小麟子,仿佛曇花一現,再復無了蹤影。
又是這樣,一咋一呼地耍弄自己……老太監!
「哼!」他兩隻黑紗小皂靴將腳底下枝杈碾得咯咯響,忽然重重地把手上小包裹甩在地上,拭了把眼睛轉身跑掉了。
柿皇子脾氣一貫隨了皇上,清貴冷淡,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也幾乎不與人置難。頭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發怒,把藏在暗處的小順子嚇得心口直發虛。
眼瞅着小祖宗跑到院外,趕忙從角落裏溜出來,撿起地上的包裹。
小順子自從挨了桂盛二十大板後,整整小半個月屁股不能貼着椅面坐,如今對楚鄒可是寸步不離地追着跟着,生怕再惹出什麼么蛾子。
打開那小包裹,裏頭卻是些一歲兩歲的小兒衣裳。細料的緞子,兩件精緻的小棉袍,三件素棉的小中衣,繡樣淘氣又可愛。原本這些小物皇后娘娘捨不得扔,都被鎖在坤寧宮後頭的小倉房裏,前兒個晚上四皇子忽然一個人溜進去搗騰,還不許讓人幫,竟是打了個包袱拿到這裏來。
小順子環顧了一圈,看見對面兩間屋子上了封條,隔壁一個下人房裏滿地是乾涸的嘀嗒血跡。當即打了個冷顫,腳下不敢怠慢,撿了回去就往皇后跟前匯報。
時隔多年,孫皇后不禁又想起從前高僧批過的命格,只道這孩子命中「太正」之氣,邪崇愛擾。因此便找皇帝爺商量着改名字。
楚昂原也不愛與她爭執,平素幾乎事無不隨。只這右耳旁里最煞氣的就該屬「邪」字了,左邊一個大剷頭,右邊一把矛刀,但讓一個無錯無過的小皇子頂着陰惡之名,那不曉得的還以為他有多遭人惱。遂只好作罷。
正好翰林院學士方卜廉從浙江老家探親歸來,楚昂便命他提前在擷芳殿裏開了課,也省得一眨眼功夫那小子又跑得沒影兒,到處瞎轉遛。
擷芳殿在清寧宮的正中央,這裏離着內廷遠,左旁就是莊嚴肅穆的奉天殿,右邊是一排青松挨着十米宮牆,環境頗為清幽朴雅。
楚昂賞了旨意,把肅王、寧王府里年紀相當的王世子們也一併叫進來學習。連齊王七歲的獨子也沒忘下,這倒讓朝臣們好生意外。
那齊王在隆豐皇帝駕崩前夕,領了一萬兵馬奔赴高麗幫忙打倭寇。等到楚昂繼位後,發了幾道聖旨叫他回來,不肯回來,只道那邊的女人快要生產,一直拖着做藉口。楚昂倒是少見的大度,竟也不為難他滯在京中的王妃和子女。
八月的天,白晝暑氣依然還有些未消散。擷芳殿裏點着淡淡的沉香,教習方卜廉誦讀的聲音在安靜的書院內迴蕩。
是個四十餘歲年紀的文雅儒士,身材清瘦,兩撇書生淡胡。聲音也和他的人一樣,清朗明晰,念起書來自有一種為人師者的威嚴,大家都學得很認真。
未正的日頭打照在對面的殿脊上,幾隻角獸在碎金下閃閃發光。楚鄒卻在神遊,那最前面騎鳥兒的小順子說叫「騎鳳仙人」,傳說它乃是姜子牙大仙的小舅子,後面跟着天馬、海馬和狻猊。楚鄒看得有些眼花,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個取「麒麟」為名的小尿炕子。
哎,真是奇了怪了,她明明那樣賤微,他怎麼就這樣的惦記她呢?像一想起她心裏就會柔柔的,憐愛又渴望黏黏地對她好。
忽然眼前一瞬五彩繽紛,楚鄒目光一錯,便看到二皇子楚鄺正隔着書本對自己做鬼臉。楚鄺的手上拿着一隻熟悉的小風車,他用指頭在桌屜里撥了撥,那風車便呼呼地轉起來。
楚鄒一瞬間就覺得自己被觸犯了,秘密被人窺探了的感覺,氣鼓鼓地嘟着腮子瞪過去。
方卜廉斜眼看見,把他叫起來:「四殿下把方才為師念的話重複一遍。」
在朝堂是臣,在課堂上尊為師。楚鄒很是恭順地站起來,看着左對面道:「先生,他在玩風車。」
那邊楚鄺立刻做回一副專心看書的模樣,冷鷙的勾着唇角。方卜廉順着目光看過去,只看到三皇子楚鄴微微謙恭而怯慎地對過來一雙黑眸子。
方卜廉便冷淡道:「他玩不玩是他的事,學業品德在個人。殿下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年是為國家棟樑,要輔佐於皇上左右,更甚至繼承太-祖太宗之基業,扶蒼生百姓於水火。又怎容你在課堂上荒廢光陰,只為這些雞毛瑣事相擾?」
「他從來不讀書,每日盡帶着他的短舌頭跟班太監在各宮裏找神仙。」楚鄺幽幽地補充了一句。
聲音在空靜的書院裏盪開,繼而響起王世子們「嘁嘁」的捂嘴偷笑。
楚鄒聽得暗自臉熱,他這些日子都在找陸安海那個該殺的老太監,專挑着最忙碌和最清閒的時候鑽進御膳房查崗,然而都沒找見人影子;他又去父皇的乾清宮裏蹭飯,卻發現侍膳的也被換了個年輕的小太監。委實都沒讀書來着。前些個晚上下了場雨,不慎把窗前的書本打着,昨兒晚上拾起來一看,邊上都長綠毛了。
楚鄒摳着桌子腿兒,面不改色地挺着小腰板:「我有讀書……哥哥讀什麼我就讀什麼。」
只聽得方卜廉的內心有如萬馬奔騰。朝中風傳皇上對皇四子偏愛明顯,有意立為皇儲,他此刻卻對這天馬行空的小子毫無看好。而皇長子不僅生得雋雅溫潤,為人更是勤敏好學,刻苦肯鑽,時年不過九歲,就已經把四書五經與史典策論通讀。皇上這偏寵之心,有失公允與權衡啊。
方卜廉料得他不會,便皺着眉頭把楚祁叫起來,讓把昨日讀過的那段《大學》背一遍。
楚祁憂愁地看了眼弟弟,默了默,只得背誦道:「《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
窗外的院子走進來幾道修長的人影,打前頭的楚昂着一襲明黃色團龍常袍,頭戴金紗翼善冠,帝王英姿凜冽;隨後跟着老太監張福,張福的旁邊還有個很英俊的男子,着四品飛魚服,約莫比父皇小二三歲。
他猜着就是父皇請來任武教習的禁衛軍千戶宋岩了。
楚祁一時有些悸動,因為他從父皇的目中看到了賞識,這樣的賞識太難得。他心中欣慰且感動,愈發背得字正腔圓:「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背完了,座位上的幾個皇子與王世子都默了聲兒,目中滿帶佩服。
方卜廉暗暗也是讚許的,只肅着臉龐又看向楚鄒道:「四殿下既是與大殿下一同學習,那就也請背誦一遍吧。」
楚祁知他根底,連忙開解道:「此段拗口難懂,不如先生叫他背一段《山海經》,他自幼便喜好這類異典古籍。」
方卜廉執意不允。
門外太監張福正想進來為小皇子圓場,因為曉得他得皇帝爺的偏寵,不好讓他當眾薄今上的面子。楚昂卻好整以暇,擺手制止張福,靜觀楚鄒的反應。
書院裏楚鄒默了默,然後便開始艱難的咬文嚼字:「《詩》云:『邦幾千里,惟民……所止。』《詩》云:『民、民蠻黃鳥,止於丘魚。』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他先還磕磕絆絆,後來卻越背越順暢。片刻後看笑話的王世子們便安靜下來,大家齊都默不作聲——
這小子除了二三個生僻字發音不準外,竟然差不多全照背了下來。
方卜廉不落意,又接着道:「既是背得這樣連貫,想必已是通讀,那麼請殿下再把前面一段也背了吧。」
皇長子楚祁這回並不出言幫襯,少年的目光中滿是訝異,噙着期待的光芒,想看看四弟幾時竟私下裏學得這樣乖巧勤奮。
但楚鄒支吾了半天卻一個字背不出來。
門外忽而傳來打掌聲:「呵呵呵,想不到朕的愛子竟有耳聽不忘、口誦能詳的本領,今日倒是叫朕頗感意外。」
張福弓着腰歡喜奉承:「是皇上恩澤,皇子們個個聰穎明慧。」
方卜廉才發現皇上竟在旁聽,連忙揩着袍擺伏地下跪:「不知皇上駕到,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方愛卿教得甚好,此子素無規矩,亦需得先生這樣的嚴師方能將他管束。」楚昂清貴面龐上帶笑,又把身後的宋岩介紹與他,只叫他二個今後好生教導眾位皇子。
宋岩官升了一品,從先前的五品麒麟袍換做今日一襲四品飛魚服,聞言對方卜廉謙和地抱了一禮。他面目生得甚英俊,舉止間自有一分世家公子的尊雅姿態,把一眾少年們的眼目吸引過去。
楚昂便看向大兒子楚祁,誇獎道:「我兒勤奮,叫朕倍感欣慰。」
楚祁正待要臉紅謙虛,卻見父皇已然轉向四弟,蹙眉做着嚴父狀:「天資聰穎是不錯,但須用在正途,即日起好生跟着你先生讀學問。」
楚祁的眼神瞬間便黯淡下來,心中又浮起熟悉的酸楚。那句「若能有弟弟一半的聰穎就好了」的謙虛,便被淹埋在了胸腔中。
下課的時候下起了雨,跟班太監們都打着傘在殿外頭等待。
皇子世子們刷刷地往外沖,楚祁亦收拾了書本疾步往外走。
楚鄒看見了,忙不迭地從背後追上來:「皇兄等等我,說好了我今兒去你那裏用膳。」
然而楚祁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走在前頭。楚鄒小,冷不丁被他步子一側,險些兒就要摔倒在地。他這才虛扶了他一把,停下來落寞道:「四弟小心着些,仔細磕着了父皇母后又要心疼。」
說着就驀然地擦身過去,頭也不低,像怕看見弟弟望過來的不解眼眸。
楚鄒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雨水從殿頂上灑落下來,一兩顆低在他俊美的小臉蛋上。他眨了眨眼睛,看見楚鄺從身後走過來,輕蔑地勾了勾唇角:「你把風光搶得還不夠,連你哥哥的也不肯留一點麼?」
把那小風車扔在地上,黑紗的皂靴從上頭碾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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