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坤寧宮廣場前涼風習習,漢白玉欄杆在宮人的擦拭下潔淨明亮。
楚鄒爬上台階,站在階邊上字正腔圓道:「你看我跳得有多遠,父皇說多跳幾次就能看見太上老君了。」
說完「呼——」地一下便從四個台階之上掠下來。
二皇子楚鄺輕輕吭了下嗓子,微露不屑。他的聲音也如他的氣質般略帶冷鷙,卻也清潤好聽:「聽說四弟這一個月在宮中皆與父皇同吃同住?」
宮中都在風傳,只道四皇子隨龍入宮,皇帝爺對此子與其餘几子不同,恐怕有意立為皇儲。
楚鄒像是沒聽見的樣子,揩着小袍擺邁回去,自顧自的又跳了一遍,然後叫楚鄺也跳。
哼,一到正經時候就裝傻。
他不應,楚鄺就當那些嚼舌根的太監說的都是真的,自然更不樂意與他跳。
這時候殷侍妾來了,穿一襲艾綠的褙子,下着絳紫月華裙,二十七八歲端容賢淑的模樣。她是自小陪楚昂一起長大的通房,七歲就跟在他的身邊伺候,陪伴了有二十年之久。微低着頭走路,手上牽着個五歲的男童,看起來有些瘦弱和蒼白,與楚鄒差不多大,乃是三皇子楚鄴。
看見二哥和四弟在玩,一雙澈然的眸子就邊走邊看,掩不住眼底的艷羨。
殷侍妾便搖搖他的袖子:「那就過去玩吧。」
她的聲音溫柔慈愛,楚鄴有些怯怯的,卻不敢過去。殷侍妾把他輕輕地推了推,面帶鼓勵的笑容,又對着正室的兒子們謙卑笑笑。
楚鄒倒是不排斥,看見三哥走過來,自己就先往下跳,然後對他道:「輪到你了!」
楚鄴站到階邊上,畏懼躊躇,但抬頭看見姨娘在默默點頭,末了眼睛一閉只得掠出去。
跳不遠,然而並沒有摔着,他回頭朝姨娘難得的抒懷一笑。
殷侍妾如釋重負,對着不遠處走來的大皇子楚祁揖了一揖,便欣慰地走去坤寧宮請安。
楚鄺頗有些輕蔑,忍了忍,沒忍住,就自己走上台階。撥開正欲繼續跳一輪的楚鄴,一襲紫檀色袍擺在空中一掠,輕輕一躍就跳出去老遠。
病弱的楚鄴被撥得踉蹌,險些從台階上跌下來。
楚鄒看着不服,站在更高的兩階,忽地往下一掠。
不料腳下不知被什麼牽絆,半空中身子猛地一晃,兩隻小手臂擦着磚石撲過去,整個兒趴在地上站不起來。
大皇子楚祁原本過坤寧宮給父皇請安,見狀連忙大步踅過來攙起。微微對二弟蹙了蹙眉,卻沒有張口批評,只低頭囑咐弟弟道:「小心着些,母后知道了又要心疼。」
他今日也着一襲大紅斜襟綾羅袍,腰書錦雲紋玉帶,九歲的他五官和身型已頗具父皇的雛形,氣宇亦生得雋雅。楚鄺心裏到底敬畏着這個大哥,不自禁有些生怯。
楚鄒借着楚祁的力道掙紮起來,手心破皮了,一道道咸澀發麻。他向後眯了楚鄺一眼,見二哥目中帶澀,便又轉回頭自顧自道:「算了,反正又不痛。」
話音未落,人已風輕雲淡地往隆福門那邊跑去。
宮牆十米,紅巷深深,從這扇門穿過那條道,就像是在一個個方盒子裏繞迷宮。他喜歡這樣一個人在紫禁城裏飛跑,初夏的涼風呼呼地吹,像把他四歲小腦袋裏裝着的所有都吹空了,人也要飛起來的感覺,下一秒就能看見傳說中飛升的太上老君。
冊封典禮定於五月二十九,在前廷的奉天殿舉行,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這樣恢宏壯觀的場面。他的母后孫香寧穿着一身殷紅的大袖衣,衣上飾五彩霞帔,頭戴龍鳳珠翠冠,萬眾矚目地站在奉天殿前的三層白玉階之上。父皇楚昂身着明黃灑繡龍袍,肩飾盤龍金紋,玉帶皮靴,英姿卓爾地站在母后的身旁。
那是個碧空萬里的好天氣,蔚藍天空浮着幾片潔白的雲朵,雲朵下群臣三叩九拜,一聲聲「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的高呼盪徹雲霄。
他的母后看起來那樣尊榮和美麗,笑容由自內心,和他天神一樣偉岸的父皇多麼般配。從此裕王妃要正式改稱呼為孫皇后了。
皇子公主們也盛裝站在後側的漢白玉階台上,聲音恭敬。
楚鄒仰着小腦袋,捕獲父皇望過來的眼神,像是心有靈犀般,帶着點「你看,朕給你交代完滿了」的戲謔。他的小嘴兒不自覺地抿起,對父皇先前不讓吃「荷葉肉」的怨念也就減少了幾分。倒為自己最近存心叛逆的狂吃甜點兒的行為有些愧責。
張側妃依制被冊封為貴妃,楚鄴的姨娘殷侍妾和施侍妾分別被晉封為德妃與淑妃。張側妃雖然也一樣穿着盛裝,面上笑盈盈,但她們是沒有資格與母親同站在最風光之上的。
他不喜歡張側妃,希望她永遠都只是站在母后的身後,正如二皇子楚鄺永遠只能站在哥哥楚祁的背後一樣。
乾西二所里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前廷歡慶,最忙碌的要數御膳房和司禮監。他不喜歡矮矮的夾在裏頭熱鬧,這裏倒難得的可以躲清淨。
墊腳退了門栓,掩上門進屋就往炕上爬。
那個尿炕子的小麟子正在玩耍,蠕着小胖腿兒,嘴裏「咯咯咕咕」的自話自說,一不小心口水就淌到了嘴邊上。
歪肩膀的老太監給她削了個木鈴鐺,一動就咕嚕咕嚕地悶響,不至於使屋子裏太死寂,但低悶的聲響也不易被外頭所聽見。太監們果然都是最狡猾的存在。
她快滿三個月了,小臉蛋白白嫩嫩的,看起來像個女孩兒一樣漂亮。看見他來,安靜了一瞬,頃刻又手舞足蹈地興奮起來。好像他不是來這裏躲清靜,而是為了專程來陪她。
他爬過去捏了捏她的小臉蛋,輕蔑地悶哼一聲,便抓起碗碟子裏的馬蹄糕開吃。
小麟子吐着粉嫩的小舌頭看着他吃,他斜睇了她一眼,慢聲慢氣道:「我母親今兒起就是皇后了,六宮之上唯皇后獨尊,過不久我皇兄也將會是東宮太子。本皇子他日必將權傾朝野,你最好現在起就學着取悅我,免得我一不高興把你扔去給二哥使喚。他母親只是個貴妃,可給不了你像桂盛那樣的威風。」
「呃嗚~」小麟子聽不懂他的話,只是衝着他頻繁吐舌頭。
楚鄒知道她愛吃,小尿炕子,她知道記甜味兒呢。他就把馬蹄糕湊過去給她舔,看她的櫻桃小口兒里探出粉嫩的小舌頭,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
他先還是湊得很近,看她陶醉於其中,烏亮的眼睛裏都是專注。然後再一點一點地把糕點移遠,讓她只能舔到自己的指背。她並不能察覺他的故意,只是更加孜孜不倦地舔嘗,像小奶狗一樣軟綿綿的感覺,讓他很癢很享受。
「嘁——」他得意地咧嘴笑起來,然後把糕點湊近嘴邊,在她剛才舔過的位置上乾脆地咬了一大口。
這死人的破院子裏不敢燒煤爐,那老太監不曉得從御藥房裏弄了什麼粉,每天早上過來給她在院子裏曬一盆涼水,傍晚的時候水溫暖了,就在夕陽的昏黃光影下給她搓澡子。她的身上總帶着一種淡淡的花草香,他喜歡這樣的味道。
嘻。他忽而便從封后大典的恢宏厚重中解脫出來,又把她橫在炕中央跳過來跳過去,等着小順子來找自己。
光陰走到了傍晚,落日斜陽打照在乾西二所的鏤花窗沿上,一半兒明,一半兒暗,跟着他棗紅的袍擺飛來晃去。
「嘎~」小麟子只是呆愕地瞪着眼睛看,忽而短小的指頭揪住木鈴鐺,咕嚕咕嚕晃一晃。
一開始跳的時候她還慌,哭得可慘烈,嗚泱嗚泱的。她越哭他就越發泄狠地跳。後來經歷過幾次斷魂斷腸,漸漸就木然了,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由着他在自己上頭跳過來又飛過去。
她不哭,他就不討厭她,時而高興了,還能掰下一小撮糕粉兒撒下去——
「想吃嗎?爺賞你。」
……
「嘁嘁嘁——」少年笑得稚氣而放縱,在這個無人管束的矮檐下,張揚着性情中的另一個真實面。
只把外頭臨時拐過來的陸安海嚇得心肝膽兒顫,手上一隻暖水壺都差點「啵噔」摔在地上。
就說最近小東西脖子上怎麼有紅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竟是這小子在作祟。那糕點屑引來小螞蟻爬,丫頭皮膚幼嫩,能不長紅點子才怪。
裏頭楚鄒忽而單腳跳,忽而立定跳,自個丫頭張着小嘴兒在底下巴巴的等投餵。看這兩個一唱一和的樣子必是已經混得溜熟了,仔細一個磕頭跌下來把丫頭砸兩半,陸安海氣得險些都要衝進去掌楚鄒兩屁股。
他還以為是老鼠顯靈吶,還以為吃膩了糕點想換肉,正準備給它換呢。小祖宗,到底是怎麼順藤摸瓜讓你摸到這鬼都不住的破院裏來。看你平時在乾清宮用膳悶不吭氣的,也沒和我老太監對過眼神兒啊。
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既然讓小子嘗到了甜頭,在沒找到更合適的藏身之所前,就不好明着趕他走。
陸安海默不做聲,只等到楚鄒下次再來二所院加餐的時候,那盛糕點的碗碟子卻亮底了。
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白得透光。
楚鄒興沖沖跌進來,難免就有些不高興。
「我的『貢品』呢?按制今天該是甜芋圓子搭兩個堅果塔,欠了吃的我可不保護你。」他攀上炕頭,像尊太上老君似的盤腿坐在小麟子身邊。
「嗚嗚嗚~」小麟子手上舞着木鈴鐺,已經對他的光臨視若無睹。
他默了良久,忽然陰鬱上涌:「趕明兒告訴你太監爸爸,本殿下要吃荷葉肉!」
還肉呢,屁肉。
慪上勁兒了,第二天照樣來。
第三天又來。
第四天還是不死心。
但那白瓷溜光的碗底兒依然是空的。他為此特地蹭去父皇的乾清宮用了頓飯,那侍膳的老太監根本沒病,搭着肩膀站得好好的呢。
最後一次的時候,他連炕也不爬了,一襲靛藍色垮腰袍子倚在炕沿,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小麟子玩耍。
滿三個月的小麟子已經會牙牙學舌了,嗚嗚吶吶的,自己玩得不亦樂乎。自從哭得斷魂斷腸也得不到楚鄒理會之後,她已經學會了對他的存在自動過濾。此刻正認真地打量着自己雪藕一樣的手指,像對滿世界充滿新奇。
楚鄒看着看着,心底里就都是慍懣。他挪過去,忽而捺下一口氣,哼,照着她粉粉的小胖腿就擰了一把。
他四歲的小手也是稚嫩的,那力氣掐在小麟子的腿窩窩裏,是具有放射性的。小麟子一開始並未察覺,等感覺到的時候忽然間就是一瞬沉默,他頓時只覺呼吸緊張起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果然「嗚……哇——」地一聲,天底下就再沒有人比她可憐地哭了起來。
天呀要他的命了,從來沒有過哭得這樣大聲。
那櫻桃小嘴兒漂亮得讓他想咬一口,叫她從此再沒法兒用哭來震懾他的心。
楚鄒錯愕地看着這一幕,忽而就飛一樣地跑出了屋子,門鎖子都忘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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