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后目送兒子離去,坐在寶座上連連嘆氣。一旁的女官知道現在才是危險時刻,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們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這位掌握着戒令責罰的大宮正能夠消去皇后娘娘的隱隱雷霆。
作為正六品的女官,宮正劉氏已經在這紫禁城裏度過了四十個春秋。當年周皇后入主中宮的時候,她已經是二十多歲的老宮女了,因為不肯出宮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計司司計。
那時候宮中還有一位田貴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時候納的舊人。這位田貴妃的父親當年在揚州任武職,納了好幾個揚州名妓。一來是他好美色,二來就是為了調教自己的女兒。這些名妓各個都是才華橫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果然將這位田小姐調教成了閨閣猛將,胭脂陣首。
簡直就是為了宮斗而生的!
那位田貴妃早年也着實讓崇禎迷戀了一段時日,到底崇禎本人也有文士情節,很容易將田氏視作紅顏知己。然而田貴妃沒有真正明白什麼叫「糟糠夫妻」,貿然發起宮斗,向皇后發難。
當時田氏故意將抬輦的太監換成了宮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對道:「臣妾聽說皇后那邊的太監與宮女多有齷齪之事,故而換成宮女。」
崇禎是個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宮,頗有些將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讓他氣憤的是,果然從中宮太監那兒搜出了不少褻具。
這本是宮中太監與宮女結成對食的潛規則,從隋唐至今從未斷絕過,卻被田貴妃揭出來打擊周皇后。
當時崇禎龍顏大怒,甚至動了廢后的念頭。
當此關頭,有一位女官站了出來,俯首低聲道:「莫非田貴妃宮裏就沒有麼?」
這句話讓崇禎清醒過來,果然在田妃宮中也搜出了不少淫褻用具。
這位敢說話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計,成為了正六品的宮正。
周皇后自此之後對劉宮正自然也是親信有加。
「娘娘,」劉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獻詩的情形來。」
周后繃緊的面容也漸漸紓解開來,嘆了口氣,道:「那時的哥兒多好,還沒學會這麼嘔我呢!」
劉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時娘娘看了殿下的詩作,可是笑了許久。」
周后當然不會忘記兒子的第一部作品,腦中已經印出了全文,仍舊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牆。
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
只喝井裏水,永遠養不長。」
劉氏輕輕吟道,語調輕緩,好像在吟誦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漸漸淡去,眉中含愁,不舍道:「哥兒長大了,不想喝井裏水了。」
「奴婢曾聽陛下和娘娘說起當年微服私訪的事,也是樂趣橫生。這般牽掛民生,還真是隨了陛下和娘娘。」劉氏柔聲說道。
周后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若只是出宮遊冶,未必不行,偏偏現在實在是大不太平。城裏有大疫,城外還有建虜,唉,若是春哥兒有個閃失……」去年建虜入關劫掠,滿朝文武竟然沒有半點主意,如今說是建虜已經退出關外了,但誰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從小就能謀定而後動,就算是遊戲,都要一步步在紙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會輕犯險境。」劉氏說這話的時候不免心中打鼓,雖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樣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見劉宮正,說了好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讓這位老宮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來,劉氏便不由自主回憶起當時太子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為今日事預設的埋伏。
如此看來,太子早就下了決心要出宮賑災,說不定連鞏駙馬入宮奏對都在他的設計之中。
這份心智,僅僅出自一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少年。
劉宮正雖然不用懼怕太子,但這種時候若不結一個善緣,她也不會走到今日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萬一太子有個閃失,她的餘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過了。
「唉,」周后又是一聲長嘆,「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將上月宮中開銷的明細表取來。」
劉宮正福了福身,輕無聲息地走到坤寧宮外,吩咐宮女去直房取賬冊。到了她這個地位,斷然沒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這偏殿裏拿了賬本進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劉宮正名下的宮女上前打扇遮陽,端茶伺候。在宮廷中,這些小宮女對頂頭女官常稱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稱謂,作為尊稱。
「怎麼?」劉宮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說什麼?」
年輕的侍女扑打着團扇,輕輕一咬嘴唇,大膽說道:「姑姑這回擔下的干係可不輕呢……」
劉宮正接過茶盞,輕輕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魯。」年輕的侍女垂下頭。
她當然不是愚魯的人,否則也不會被這位宮中老人垂青,帶在身邊。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經驗。
「你一定覺得,幫太子說話,不見好處,先要擔上一身的風險。對不對?」劉宮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幫太子,殿下也未必會記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頭,你以為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劉宮正嘆氣道。
侍女微微搖頭,也不知是不敢說,還是不知道。
劉宮正感慨一聲,道:「你以為田存善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麼?」
侍女輕輕吸了口冷氣。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禎十一年欽命的東宮典璽,有朝一日太子登極他便是從龍之人,地位不低。至於這位典璽官失足落水的事,宮中也頗有耳聞。如今劉宮正突然拿出來說事,讓這位年輕的侍女滿心震盪,她不由失聲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劉宮正不置可否道:「為何以前客氏能將先帝迷得團團轉?」
「這……」
「這就是投其所好啊。」劉宮正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那是軟底鞋踏在金磚上的聲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邊道:「太子若是出宮,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讓你去。」
「謝……姑姑。」侍女連忙跟了上去,又道:「請姑姑賜個條陳。」
「乖乖辦事,辦好事,把皇后娘娘,還有我,都忘掉。」劉宮正踏出了偏殿,補了一句:「忘得越乾淨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撫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淚比膝蓋更快地落在地磚上,發出啪嗒兩聲。
劉宮正沒有說話,接了賬本,略略一翻,送進正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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