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搬來了繡墩,放在皇后下首。
朱慈烺穩穩地坐了上去,等母后開口詢問。在這個深宮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後,所有的禮儀規範已成了條件反射。
他聽說外面早已經禮崩樂壞,內衣外穿、男穿女衣,但天家乃億兆百姓的表率,在外廷有文官盯着,在內廷也有老宮人、婆婆媽子盯着。別說自己只是個尚未成年的太子,就算是皇帝陛下,若是有些違禮的舉止,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指摘出來。
說起來這些宮人閹宦都是天家的奴僕,但是在這個大內,他們早就成了獨立的群落,只是需要藉助皇權這顆大樹汲取養分罷了。
而且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規矩:后妃一律從小戶人家中選入。
這樣防止了大明重蹈漢朝外戚專權的可能性,但也導致了大明皇家成為一個非貴族的貴族領袖,以至於歷代皇帝要麼叛逆得無法溝通,要麼就順從得如同羊羔。
不過朱慈烺沒有資格抱怨這點。正是因為后妃帝王都有小家情節,所以大明皇帝中不乏痴情之人,天家氣氛也讓人不至於窒息。更不可能發生九龍奪嫡之類的家庭倫理慘劇……或許這也是大明宮廷劇不能取代辮子戲的原因,實在是缺乏宮斗素材。
「今天春哥來得倒早。」周后憐愛地看着兒子,見兒子臉上掛着一團潮紅,轉首道:「將甜食房送來的冰鎮飲子取些來。」
朱慈烺倒也的確覺得喉嚨發燥,清了清喉嚨,道:「鞏永固在文華殿奏對,說的是京師大疫,兒臣聽得心裏不忍,便早些出來了。」
「我兒日後會是個仁君。」周后欣慰道,見宮女端了冷飲過來,連忙道:「快先吃些,喉嚨都啞了。」
朱慈烺端過瓷碗,手中一涼。瓷碗外滿密密凝結了一層露珠,碗口上還飄散着涼氣,只是小小抿一口,便沁入心脾,所有暑熱都消散不見了。
「唔,母后,今日周鏡隨班,還在外面呢。」朱慈烺喝了一口,抬頭對周后道。
周后點了點頭,臉上帶着笑意,對於兒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賜湯。」
朱慈烺一口氣又喝了半碗,方才緩緩道:「母后,兒臣想出宮賑濟疫區災民。」
周后臉色一變:「此事萬萬不可!你年紀尚幼,若是沖犯了該如何是好!都已經是出閣講學的人了,怎麼讀了聖賢書這點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對於母后的這種反應早就瞭若指掌。母后雖然是蘇州人,溫柔嫻靜,但性子卻是直爽一路。只要將道理擺清楚,她也不會太固執己見,這遠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溝通得多。
「母后,京畿連年遭災,百姓苦不堪言,這場大疫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搖頭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難,兒臣便寢食不安。」
周后臉色稍霽,放緩聲調道:「有外臣在,哪裏需要你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貪鄙之徒,」朱慈烺道,「說不定還要雁過拔毛。」
從嘉靖帝開始,皇帝與文官的對立就成為了日常狀態。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會的時候,蘸水寫下「文臣各個可殺」之語,故意讓隨侍太監王之心看,幾乎是跟文官集團撕破臉皮了。
此刻聽兒子這麼說,周后也覺得那些文官的確靠不住,臉上神情凝重。
「讓中官與勛臣去罷。」周后終究不捨得兒子身陷險地,好言勸道:「太子還是安生在宮裏,到時候讓人時時稟報你知道便是了。」
——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時距離李自成擁兵城下,最多只有九個月了!
朱慈烺強辯道:「母后,兒臣已經有了賑災的腹稿,若是不讓兒臣親自去操行,兒臣不甘心。」
「胡鬧!」周后別過頭,並不鬆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麼喏喏而歸,要麼就撒潑耍賴。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讓他怯懦而歸是斷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潑耍賴賣萌討好,對於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靈魂而言,也實在難以做到。
朱慈烺垂着頭,雙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着地磚。
一言不發。
周后心頭一緊,暗中無奈:竟然又是這招!
朱慈烺只會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時候,便會祭出這招。這種冷暴力對於別人或許沒用,但是對於深愛他的父母,卻是很有效的招數。因為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癔症」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病症,而突然沉默不語,對外界毫無反應,正是癔症的直接表現。
換言之,朱慈烺在裝病。
裝瘋賣傻可能直接成為「廢太子」,但是這種癔症卻只會讓父母更糾結頭痛。何況這十多年來,無論是皇帝皇后,還是**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醫治太子癔症的良方——從其所欲。
傻子都知道,太子這是在要挾。
但是誰都不敢確保太子不會假戲成真。
周皇后並不是武則天那樣的女強人,她只是個從姑蘇水鄉走入大內的善良女子。作為母親,只有看到兒子健健康康,她才會由衷高興。哪怕兒子有半點頭疼腦熱,她都會焦慮萬分。這點在她的第二個兒子夭折之後,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無恥,如此利用母愛,甚至讓母親傷心難過。但他可以確認一點,自己每次使用這種招數,都是為了讓這個大家庭能夠避免數月之後的慘劇。
他不希望看到母親和伯母自殺,父親砍傷妹妹,然後上吊……更不願意自己被身邊的親人出賣,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吳三桂手上,最後留下一堆疑團,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而一切揭曉的時間,只有九個月了。
——如果實在回天乏力,不能救這個國家,起碼也要努力救這個民族。如果連這個民族都救不了,無論如何也要救這座大宅子裏的親人。
朱慈烺死死盯着地磚,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縫。
「春哥兒,春哥!」周后輕喚兩聲,提高了聲量:「慈烺,別再裝聾作啞!你到底想怎樣啊!皇太子殿下!」周后的聲音逐漸升高,終於吼道:「朱慈烺!你再給我裝聾作啞!」
太子殿下仍舊一聲不吭,不為所動。
宮中女官眼看着皇后娘娘怒目圓睜,柳眉上挑,卻沒有絲毫恐懼。
——娘娘又入彀了。
她們心中紛紛偷笑。
果不其然,在發火無效之後,皇后殿下終於長抒一口氣,無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幫你去說。」
「兒臣謝過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禮,旋即迎着母親愛恨交織的目光,扯動嘴角,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只是這個笑臉太過造作,任誰都不會被它欺騙。
「春哥兒,」周后蹙眉疾首道,「你貴為一國儲君,又集父皇母后寵愛於一身,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為何總是要鬧出這種讓人操心的事?」
「兒臣只是想為父皇母后分憂。」朱慈烺落下嘴角,臉上再沒有一絲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義之烈士,卻罕見從容赴死的達者。朱慈烺從他確認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開始,便一步步走在國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夢見自己被捆在鐵軌上,看着一輛蒸汽火車嗚嗚朝自己疾馳而來……
如果不是有着上輩子的堅強意志,他早就被這種壓力逼瘋了。
「你退下吧。」周后覺得無比胸悶,對朱慈烺揮了揮手。
「兒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后看着那半碗冰鎮飲子,輕輕扶了扶額頭,心中已經是在考慮如何說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國的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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