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漠一直想見見這個夏明月,可是到最後都沒有機會。
眼見就要回美國了,劉義慶已經開始安排行程。
收購國森是場硬仗,看似短時間內見效,其實到底做了多長的鋪墊只有秦漠知道。
事情一完成,驟然鬆一口氣。
他決定回昔日的校園去走一走。
故地重遊心情總是複雜,一切熟悉又陌生。學校大的格局輪廓沒有變,可是細微之處改得和記憶中的樣子大相徑庭。
以前他們就是學校里的標配,現在站在絡繹不絕的校園裏,漸漸生了違和感,身邊的面孔那樣年輕,朝氣而蓬勃。真難想像曾經的自己也是這個模樣。幾年的時間過去,其實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變,可是,站在這裏的時候才發現變得何止一丁半點兒。
不得不說歲月是種可怕的東西,潛移默化,讓人面無全非。
所以,秦漠很好奇,現在的許雲依變成什麼樣子了。
當年的她扎着長長的馬尾,最喜歡穿簡單的牛仔褲和t恤,天使面孔白皙乾淨,站在陽光下恍若透明,仿佛呵一口氣就能融化掉。
第一次他在人群之中見到她的時候,就想伸出手來捏一捏她的臉,看看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這樣的好奇心驅使,秦漠當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子一定會變成他的女朋友。
視線淡淡望出去,現在的學生穿着打扮都和以前不同了,無論衣服還是頭髮,樣式明顯更時髦一些。亦是多靚麗的女孩子都有,一走一過,笑容明媚。可是,秦漠覺得,沒有哪一個比得上那時的許雲依。
他懊惱的皺起眉頭,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認知在作怪,無論看到多少女人,都覺得沒有哪一個及得上許雲依。於是,才有了後來近似偏執的念念不忘。淬心之蠱,毒藥一般。
正是下午上課時間,午休結束後同學們拿着書本陸續從宿舍樓里走出來。
數波人潮湧過之後,很快安靜下來。
人工草坪的操場上,幾個上體育的班級在列隊跑步。
「咚咚……」的彈跳聲從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傳過來。一號樓前的小操場上有幾個班的女生在跳健美操……
秦漠將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漠然的走過去。
太熟悉入骨的東西最能擊中人內心深處的敏感帶,一切平淡無奇的鎖碎過往,歷經時間的變遷後,都有了傷人筋骨的魔力。
青春或許充滿瑕疵,而他秦漠的更堪稱是劣質。可是,觸及到有關舊時光的影子時,內心還是五味陳雜。
抬腕看了一下,過來的時間不短了,劉義慶已經訂好了機票,今天晚上他們就要返回美國。
出來的時候挑了近路,穿過主教大廳。
半垂着頭,步伐很快。
竟有人試探性的叫他:「秦漠?」
那語氣中充滿不確定。
秦漠偏首看過來。
「張老師,竟然是你。」曾經的輔導員,剛來學校工作,帶的就是他們。那時候還是清瘦靦腆的小伙子,常有女同學作弄他,開會的時候打他的電話,響兩聲後不等接起來就掛斷了。而他握着電話,一臉的無奈。
秦漠微微眯起眼睛想了下,七八年的時間沒見過了吧,變化那樣大,已呈大腹便便之態。
張老師推了一下鏡框走過來,整個人異常激動:「遠遠的看着側臉就像你,只是沒想到你會過來,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秦漠笑着說:「怎麼會,您還遠不到眼花的年紀。張老師,您好還好吧。」
「我還是老樣子。」張老師問他:「聽說你去美國之後就留在了那裏,回來是有什麼事嗎?」
秦漠說:「沒什麼事,本來是回國辦點兒事,正好路過學校,就回來看一看。」
張老師頓時說不出的感慨。
「這些年也陸續有同學回來,才覺得時間過的真快,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不覺得,也感覺沒什麼變化。只有看到你們的時候,才發現變化簡直太大了。」
現在學子們遍佈全國,命運發生多大轉變的都有。去年聽到消息,說二班的一個女同學因為白血病去世了,之前也有聽說車禍去世的……反正有好有壞,比起那些不幸的,像眼前這些飛黃騰達的也不在少數。
上學的時候一群人在一起玩玩鬧鬧,誰能想到自己今後的命運是什麼。
張老師一同他說起來,就忍不住的喟嘆。
秦漠耐心傾聽。
張老師忽然想起什麼,就說:「你和那個許雲依還聯繫嗎?當年我記得你倆的關係最好,去餐廳吃飯的時候老是碰到你們兩個,她在你身邊蹦蹦跳跳的,我就跟其他老師說,『這兩個人准在談戀愛』,你不知道那時候老師們都看好你們兩個,郎才女貌的。她現在怎麼樣了?自從她退學之後,就再沒見過她,跟其他同學打聽,也說沒有聯繫過……」
秦漠心臟驟然開始加速。
「張老師,你說許雲依當年退學了?」
「可不是嘛,就在你出國不久之後,真是可惜了。她那個成績,年年拿獎學金,再堅持一段時間馬上畢業了,到時候肯定特別好找工作……」
秦漠又開始咬牙切齒,他覺得許雲依就是一個十足的騙子,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她從來沒有跟他提起她要退學的事,只說要他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他知道她的那個阿姨不喜歡他,不允許兩個人在一起。
許雲依說許曼麗告訴她,像秦漠這種一臉桃花相的小白臉,十有*是靠不住的。她真的是被男人給騙怕了,所以也謹防她們上當。
但許雲依分明不將許曼麗的話放在心裏,和秦漠說起來的時候,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真是跟聽笑話一樣,那時候她想不明白,男人是不是真心,跟臉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的許雲依時常夜裏睡不着覺,就會想起許曼麗的話。怎麼會沒有關係?長得好看的男人,稍微濃情蜜意一點兒就成了毒,明知風險很大,女人還是會奮不顧身的一飲而盡。結果穿腸毒藥,一朝斃命。臨了大徹大悟,又有什麼用呢?
看來許曼麗是對的,自從和夏符東分手之後,她就再沒有愛過,也沒有受過傷。如果不是遇到吳雪那樣頑強的對手,或許這一生她就能安然無恙的渡過去了。
許雲依近來失眠越來越嚴重,有的時候可以睜着眼一整夜。
世界沒有因為她的消沉停止轉動,反而幾經沉浮,變幻莫測。
這一段時間尋找她的人很多,身份的秘密已經被人知曉,這些她都知道,懶得去澄清什麼。她是以虛假的身份進入夏家,可是,兩手空空的走了出來,沒得到夏家的任何東西,連詐騙都構不成。如此一想,她還要謝謝夏符東和韓霽風,不由得想起那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離開a城的時候哀莫大於心死,調整一段時間之後,整個人漸漸冷靜下來了。就覺得再多的心酸疾苦又怎麼樣?從小到大就沒有被幸運之神垂愛過,不是一樣都走過來了。
由其看到躺在床上的夏明月,就覺得自己一定不能消沉下去。她是夏明月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指望,如果她垮下去了,這個從小到大比她還要可悲可憐的女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保姆看到許雲依進來,說:「許小姐,你起來了。」
許雲依點點頭,走近後問她:「今天給明月按摩了嗎?」
保姆回答說:「按過了,也給她擦拭過身體了。」
許雲依沒再說什麼。
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拉起夏明月的手跟她說話:「如果覺得睡着比較不辛苦,那就再偷一下懶吧。有我在的一天,就不會沒人管你。」
床上女子容顏安靜,許雲依抬手將她的額發縷順,聽說女兒長得像爸爸,夏明月長得就像夏符東,由其那一雙眼睛。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從小到大她也沒得到許曼麗的多少寵愛。這個女人是在夾縫中長起來的,若說可憐,沒有人比她更可憐。
許雲依陪了她很長時間,離開的時候掏出一張卡來遞給保姆。
「這是這個月的費用。」
何姆收起來,知道她又要出門去了,告訴她:「慢走。」
許雲依拿上包出來。
有人快步走上來:「你好,你是許雲依,許小姐吧?」
許雲依臉上戴着大大的眼鏡,側首看過去,是個陌生男人。許雲依知道這段時間要找她的人很多,自從她被夏符東驅逐出夏家,後續許多事情連鎖反應一下爆發出。她當時帶着傷心離開a城,對很多事情並不知曉,等到回頭去看的時候,都已經平息了。這還是無數攻擊性的矛頭指向她後,最毫無痛癢的一次。
「我是,你是誰?」
劉義慶說:「我是秦總的秘書,我們老闆想見你……」
許雲依跟着他去了一家咖啡廳,劉義慶替她將廳門打開。
「許小姐請進,我們老闆在裏面等着你。」
許雲衣踩着高跟鞋,一路穿過明淨的廳堂,鞋跟踩在斑斕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她戴着太陽鏡,輕微頜首,步履優雅的走進去,遠遠望去像一隻驕傲的白天鵝。
秦漠抬眸間,端着杯子的手一震,一滴咖啡灑了出來濺在他的手上,滾燙灼熱。
許雲依摘下太陽鏡,眯起眼來看他。
當日的陽光好極了,從咖啡店的窗子裏照進來,空氣里都是淡淡的金色粉塵,那樣作古,有嗆人的嫌疑。那一剎那,就仿佛是看着舊時光里的人,音容笑貌都像是屏幕里放映出來的,真實又虛幻,老舊磨片一般。
秦漠很想抬起手來觸摸她,觸碰她的臉頰,然後告訴自己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和回憶無關,和夢境也沒有關係。許雲依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了,慵懶捲髮披在肩頭,明眸皓齒,像妖嬈的吉普賽女郎。
許多年前他想的一點兒錯都沒有,許雲依將來一定會長成魅惑眾生的樣子。
這樣看着,竟跟妖精一樣。
今天從校園裏出來的時候,他接到劉義慶的電話,說查到了關於夏明月的信息……原來她的真實姓名叫許雲依,吸納國森小股東的人實則也是這個人……
秦漠耳朵嗡嗡的,這一天就像着了魔似的。全世界就只有許雲依一個人,無論他走到哪裏都能想到,去到哪裏都能聽到。他從沒這樣迫不及待的想見一個人,仿佛幾年來苦苦壓制的東西一下子反上來了,恢弘氣勢猶如火山噴發。
那一刻他握着電話的手指發顫,快步去提車,邊走邊說:「約她見面。」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要問她,可是,真當見面的時候,秦漠竟什麼也說不出了。
只問她:「真的是你嗎?」
這句話要許雲依問出來才唯美,這些年無數次幻想和秦漠重逢的畫面。醉人的陽光,悽美的畫風,那樣感人肺腑的台詞她都要一句一句的說給他聽,用她最黯然神傷的嗓音,說她的苦楚,說她的想念,說她曾幾何時的痛不欲生……定要一字一句,否則不足以詮釋他們的這場別離。
可是,真當見面的時候,那些心心念念的遐想支離破碎。就像他們中間裂開的這大段時光,早已經碎裂得沒辦法拼接。雖然他們曾經是那樣親近,近到許雲依一度以為這個男人將是她一輩子的歸宿與依靠。
「是我。」
她終於從夢境走到現實,坐到他的面前來。
一下子離他這樣近,秦漠微微眯起眼睛。凌厲審視,似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不同來。
秦漠飲了一口咖啡平撫不斷翻滾的情緒,淡淡說:「還好嗎?」
夏明月從容的笑着:「你不是已經調查過了。」她也喝了一口咖啡,大方的承認:「我過得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
想來不用她說,他也該知道了。她不僅嫁了人,而且婚姻不幸。短暫的時間就異常慘烈。
不知秦漠會怎麼想,他一定覺得她這樣是活該,當年推開他的時候,她曾勢氣滿滿的說過,要去找一個有能力的男人給她幸福。那樣的人找到了不假,可是沒能給她幸福。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報應,許雲依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報應一說的,因果循環,沒有憑白無故的傷害與被傷害。
秦漠望盡她眼中的默然,即便破碎,也是些冷硬且沒有溫度的東西,他的心裏一陣酸楚,忽然很想知道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她又經歷了怎樣的不幸。
他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她:「當年為什麼要把我推開?」
相對於秦漠表情上的一絲不苟,許雲依相對自若許多。
即便歷盡滄桑,她的笑容還是可以很明媚,唇角一彎,就像一道光似的灼人眼瞳。
這個女人分明和幾年前不同了,那時的她愛憎分明,很多情緒寫在臉上。但是現在的許雲依只能用「無懈可擊」四個字來形容。
她抬起頭頭來,迎視他的目光:「當年不是說過了,為什麼還要問。」
那好,他換個問法。
秦漠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暗暗的深吸一口氣說:「那你當年為什麼會退學?」
許雲依緩慢的飲了一口咖啡,關於當年,那是段很沉重的過往,到如今她已經不願再提起來。況且一些花大力氣好不容易才忘記的事情,為什麼活生生的又要把它想起來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我不想說,秦先生也不要再問了。」
「秦先生?」秦漫苦笑着重複,然後說:「我在你生命里算什麼?久違的秦先生嗎?」
「要不然呢?你覺得除此之外還能有其他嗎?」
秦漠內心的苦澀泛上來,到底是無情無義的女人。他用幾年的時間念念不忘的時候,她不僅忘記了,還嫁了人。可見,他秦漠在她許雲依的心裏真的是無足輕重。所以割捨起來才會這樣隨意,連那些美好的回憶都被她一抬手輕輕抹煞掉了。
兩人對視須臾,忽然再無話可說。
秦漠坐在那裏,用幾秒鐘的時間就改變了內心的想法,憐惜許雲依的同時,他覺得今天的這個結果着實很好。
他回來了,而許雲依正在經歷不幸,這是喚醒記憶的最好方法。如果她生活的足夠好,總有一天會徹底的忘記他,更別說再回過頭來找他。
這個樣子,真的是很好。
秦漠性感的嘴唇微微彎起來:「以後有什麼打算?」
許雲依想了下。
「一如既往。」除了像以前那樣昂揚的走下去,她也想不出別的。
秦漠輕笑:「現在的許雲依仍舊伶牙俐齒。」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許雲依挑眉不解。
秦漠不由眯起眼來打量,此時的許雲依有艷壓群芳的風彩,不論妝容,還是妖嬈嫵媚,樣樣都是恰到好處。多一分太濃艷,少一分太寡淡。如此,風情二字最難得。
時間差不多了,秦漠要去機場。
劉義慶已經打過電話提醒。
秦漠站起身來,將大衣穿好。
許雲依拿好包,站在那裏看着他。依舊還是很講究,雖然當初的秦漠是個窮小子,可是骨子裏流露出的清貴與典雅。現在只會變得更加精緻,就像拋光打磨後的上等藝術品,光彩不減,反而更盛。
其實這些年她還是時常會夢到他,夢到秦漠穿白襯衣的樣子,站在宿舍樓下等她一起去吃飯。有的時候她可能是在樓上洗衣服,怕他着急,就扳着樓上的窗子向下望,校園裏的幾株櫻花開好了,遠遠望去浩如煙海,而他站在那裏,身下被拉出長長的影兒,顯得特別安靜。那個畫面被定格在她的腦海里成了一幅畫,永遠不會褪色,即便在夢裏看到,也是繽紛絢麗的模樣。
有的時候,許雲依真的是懷念那樣簡單又乾脆的好時光。
她的胃裏忽然一陣翻騰,強力壓制後,臉色蒼白。
秦漠穿好衣服望過來,眉頭蹙起:「哪裏不舒服嗎?」
許雲依搖了搖頭:「沒有,只是不喜歡這裏的甜點味。」
「你以前最喜歡的。」
「可是現在不喜歡了。」
秦漠微微一怔,靜靜的看向她。
劉義慶看秦漠出來了,老遠就將車門打開了。
秦漠說了句「再見」,走出幾步後又回頭,他的目光堅定,飽含自信。
「許雲依,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要不要重新在一起?」
許雲依怔怔的看着他。
秦漠說:「不急着給我答案,等你想好了可以隨時聯繫我。」
接着大步的離開了。
仿佛只要遲疑稍許,她拒絕的話一說出來,他們就再沒了迴轉的餘地。
許雲依站了很久才想起離開,穿着單薄,全身都已經冷透了。
裹緊自己,快步離開。
庭審如期舉行,付謠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法官酌情宣判,最後付謠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並處罰金十萬。
之後段楚生到監獄裏看她。
付謠明顯瘦了很多,骨架子本來就小,單薄得仿佛弱不禁風。
看到段楚生後問他:「素素呢?」
段楚生說:「媽看着呢。」
付謠點點頭,然後告訴他:「以後也不要帶她來這裏看我,如果她問起媽媽,你就告訴她我在外面出差。我不想素素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付謠,是我對不起你……」段楚生的聲音驟然斷裂,調整氣息後又說:「自從你嫁給我,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還要東奔西跑的為這個家打拼。我哪裏像個男人……之前答應過你,要讓你過上幸福生活的。可是,這樣的承諾我一天都沒有兌現過。不僅沒能替你分擔什麼,日復一日只會讓你變得更累……老婆,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追求你,並且拖累你。」
付謠說:「你別說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不怪你。」
她很信命的,命里沒有的,求也求不來。
段楚生一時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垂下眸子,看也不看她。
付謠問他;「那些錢是從哪裏借來的?」
半晌,段楚生穩定情緒說:「親戚朋友都借遍了,不過你別擔心,我會還上的。」
「你一個人怎麼還,你要好好照顧素素,等我出去了,會想辦法跟你一起還。」
段楚生就來拉她的手:「老婆,我對不住你。」
說着,那眼眶就已經紅了。
付謠更是難過,壓力有多巨大,只有自己能夠感覺得到。
可是,沒有辦法,只能打起精神,畢竟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段楚生半下午的時候從監獄裏出來。
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灰濛濛的,看樣子是要下雨了,冬天的冷雨最是叫人難耐。由其趕上雨加雪,走到那裏都濕漉漉的,又陰冷又潮濕。
他邁開步子急速離開。
天已經黑了,段楚生還沒有回來。
素素也不知是怎麼了,哭的厲害,抱在懷裏打挺似的哭,抱也抱不住。
家裏人被哭得心煩意亂。
付媽媽抱着她在地上四處打轉,可是,仍舊不管用。
付爸爸說:「是不是餓了,你再給她餵點兒奶粉。」
「剛吃過不到二十分鐘,怎麼會餓,再吃非得把孩子撐壞不可。」付媽媽瞪了他一眼,轉首看時間,訥訥:「這個段楚生怎麼還不回來,按理說出去的時間不短了。」
一提到段楚生,付爸爸更煩了。
「現在付謠進去了,更沒人管他了,還說不上去做什麼了。等他回來,讓他把孩子帶回去。別我們天天給他看着,他自己倒遊手好閒起來了。」
正說着,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付爸爸去接電話,然後握着聽筒傻坐在那裏,半晌不再說話。
付媽媽問他:「誰打來的電話?」
付爸爸只是怔愣的坐着。
付媽媽有些急了:「問你話呢,到底誰打來的電話,說的什麼啊?」
她一邊問,一邊加強手上顛簸的力度。素素縮在她的懷裏哭得撕心裂肺,竟怎麼哄都哄不好了。
只見段爸爸慢慢的抬起頭說:「警察打來的,說段楚生出車禍了……」
付媽媽頓時大腦一陣暈眩,抱着孩子險些暈倒過去。
怎麼會這樣?
付爸爸接到電話後,馬上去往事故現場。就在離監獄不遠的地方。
當晚下了雨加雪,路面濕滑,加上那個地段路燈暗淡,肇事司機急着回家,想着這裏空曠很少有人,抱着僥倖心理,不想轉彎的時候撞到了人。只聽「砰!」一聲,猛然警覺,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司機馬上停下車來查看,就見一個人躺在雨水中,臉上都是血,沿着水流的方向一直往下……他才知道自己闖禍了,趕緊拔打了報警電話。
付媽媽本來想找個人暫時幫着看一下孩子,也到事故現場去看看。
奈何素素哭得厲害,怎麼哄都哄不好,直到嗓子哭啞了,才抽抽搭搭的睡去。
付媽媽抱着她,還是不敢放下來。小孩子就是如此,很依戀人身的暖,有的時候哭鬧不止,其實只是貪戀人的體溫和心跳,尋求一份安全感。今晚的素素也像格外的沒有安全感。
付媽媽這才得出空來給付爸爸打電話。
問他:「楚生怎麼樣了?已經送去醫院了吧?醫生怎麼說?」
付爸爸握着電話沉默須臾,然後告訴她:「楚生去世了。」
救護車趕過去的時候,經檢查當場確定死亡。
昏黃的燈光下,付爸爸看他是睜着眼的。目視不知名的某處,仿佛有太多未了的心事。
他想上去幫他把眼睛閉上,可是警察在維護現場,不允許他靠近。
付爸爸就在警戒線外望着,看雨水被血水染紅,再被更多的雨水沖刷,漫布得到處都是。而段楚生就那樣躺在冰冷的雨水中,面目清析又模糊。即便付爸爸一直不待見這個女婿,此時這樣看着仍舊心痛不已。
雖然不得他心,可是,畢竟是自己女兒看好的人。付爸爸知道付謠肯嫁給段楚生,那就是死心踏地的,無論怎麼不好,都會好好的跟他過一輩子。
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便知道這個人或許很難給自己的女兒幸福。可是,也並未真正的阻撓過兩個人在一起,更未說過讓付謠離婚的話。分明知道付謠對整個家充滿憧憬,為此,任何的苦她都能吃,只因有支撐她的東西。所以,再苦再累,她也能夠承受。
但是這一回,他不知道付謠還能不能承受得了。
付爸爸只覺得睜不開眼,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將一雙眼睛都覆蓋了。
這種天大的事情是瞞不住的,再怎麼都要告訴付謠,而且不能告訴的太晚。
付爸爸坐在那裏抽悶煙,不肯去監獄,只怕沒辦法面對。
付媽媽最後說:「你在家裏看孩子,我去。」
帶孩子也不是件省心的事,以往素素還比較省心。這兩天不知是怎麼了,醒着的時候就會一直哭,用奶瓶也哄不好。或許是哭的時間太久了,已經有些輕微燒。
付媽媽只覺得揪心不已,想來孩子雖然小,不懂事,但是同自己的父親卻是有心靈感應的。現在段楚生走了,她那樣子就是難過的意思。
付爸爸覺得看不了,可是比起去告訴付謠這個悲傷的消息,想了想,還是選擇帶孩子。
付謠見付媽媽過來,怕她擔心,還故意扯出笑。
「媽,你來了,給我帶了什麼好吃的?」
可是付媽媽笑不出,她難過得大氣都不敢喘。惟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說:「小謠,你還好吧?」
「我很好,每天能吃能喝的,可比上班的時候作息穩定多了。媽,你就放心吧。再說一年的時間也不長,一眨眼就過去了。到時候素素剛好走利索了,我還能帶着她到處玩。」
她就那樣語氣輕快的安撫老人。
付媽媽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非窒息了不可。捂住嘴巴,難過的哭出聲來。
付謠以為只是心酸,叫了她一聲:「媽。」然後說:「你別這樣,你要是這樣,我也要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再說也不是什麼大罪,很快就放出去了。」
付媽媽重重的哽咽,淚眼婆娑的看着她:「小謠,媽媽跟你說件事,你一定要挺住,不能太難過了。」
溫度驟然冷卻。
付謠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僵硬,這段時間歷經的突變太多,所以宛如驚弓之鳥。
她一點兒笑都沒有了,只問她:「媽,怎麼了啊?是不是素素出什麼事了?」
付媽媽哭着說:「不是素素,是楚生他……楚生他出車禍去世了……就在看完你回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段楚生離開的時候眼角有一滴淚,他說:「老婆,我對不住你。」
付謠就拼命的搖頭,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冷靜下來便沒什麼好後悔。
她分明告訴過他的,說:「不要緊,真的不要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段楚生也跟着應和說:「一定會好起來的,用不了多久,那些錢都會還清。到時候你和素素就能好好的過日子了,不用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老婆,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辛苦了。女人不應該那麼拼命才是,一定要找個好男人養着。」
無論別人說什麼,付謠覺得,段楚生就是那個好男人。因為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肯寵着她,仿佛沒有厭倦的那一天。
付謠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整個人像被按了暫停鍵,隻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很大顆。
付媽媽擔心的喚她:「小謠……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不要太難過。就算為了素素,你也要好好的,否則就是要了媽媽的命啊。」
付謠也像聽不到她的話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只是不可思議,段楚生會說走就走。是她之前將話說得太重了嗎?痛斥之後,讓他去死,告訴他以後都不會再管他了。
段楚生是個男人,有極強的自尊心。然而人無完人,誰又沒有犯過錯誤。況且他只是被騙,並非真的作惡多端。可即便就是這樣,她仍舊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氣,狠狠的斥責了他。
是否因為如此,他便真的誤以為和她結婚,一直讓她感覺後悔,並且不值。
付謠不停的搖頭,她從沒這樣想過,能嫁給他,真是比什麼都好。
「媽,你騙我呢對不對?楚生怎麼可能會死呢?」
只是,又有什麼不可能的?
世事本來就很無常,何況一個倍受打擊與摧殘的人。肯定生命力會比較脆弱,連求生欲都會變弱。
付媽媽說:「警方已經將事故定性了,是對方的責任。」
付謠的心裏又亂又難過,可是,這不影響她的思考能力。
傷心之餘,忽然覺得那天段楚生過來看她,整個人都很反常。由其那番囑咐的話語,就像他要出遠門似的,一切都再顧及不上。而且那些囑託與期望之中,只有付謠和孩子,沒有他自己。他讓付謠和孩子好好的過日子……
來日方長,好好的,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付謠突然驚愕的睜大眼睛。
「自殺」兩個字破空印進她的腦海里,一時間她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付謠越是不願相信,大腦越是不受控制的搜集證據想要說服自己。
他說:「債務很快就能還清了……」
幾十萬的債務怎麼可能說還清就還清呢?
但是,如果有了對方的賠償,和高額的保險費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這樣一來不僅能將債務還清,還能買上房子,甚至車子。她和素素真的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這些是段楚生用他的微薄之力換取來的。
段楚生覺得自己對不起付謠,真心對不起她,無形中仿佛將她的一生都毀掉了。
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承受牢獄之災,這一切都因他而起,可是,他卻幫不上什麼忙。即便借了錢又怎麼樣?等付謠出來之後還是要辛辛苦苦的幫他一起分擔。要知道到現在他們還一無所有,就連現在居住的房子都是租來的。想一想,從開始到現在,他什麼都沒有給過她。
那一日付爸爸的話如同釘子一樣,一顆一顆扎在他的心口上。他從沒想過辜負付謠,可事實卻是負她良多。
段楚生不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他每天都感覺愧疚。就覺得比任何人都矮上一頭。
到如今更慘了,生活變得面全非。他也變得很絕望,但是這種絕望並非讓他變得怯懦,想要退縮。段楚生覺得他還不至於,這樣的打擊與變遷不足以要了他的命。所以,就算是死,也不是想要逃避什麼。
他只想讓自己的女人輕鬆一點兒,從此以後擺脫他,擺脫這個無望的家庭。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63s 4.007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