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就是想去
都城向西五十里，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頂上有一座殘破的道觀，已經很久沒有人再去那兒。
山下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村前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河。
按理說，北面河畔那間多年無人居住的小宅子，突然住進來幾個人這種事，應該會引起村民們的警覺，因此報官也理所當然。然而奇怪的是，村民不僅沒有大驚小怪，反而還認為很正常，甚至沒事就往這兒串門，像是幾人一直住在這兒一樣，極為熟絡。
就連當初來時，幾人當中有一人滿身是傷，他們也沒有覺得哪兒奇怪。
因為這兒叫吳家村，因為這兒是吳三省的家鄉，因為幾人當中，除了那個很安靜，小臉總是掛着一絲淺笑的少女，以及另外一個長得玲瓏剔透的少女他們不認得之外，其餘人他們都見過。
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
兩月下來，幾人近乎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小村莊。
清晨，傷早已痊癒的吳三省，便興致勃勃的逐個敲門，一如既往的找人和他滿村子閒逛，然後一如既往的沒人搭理他，最後他只好自己意興闌珊的離開。
不多時，其餘房門先後打開，幾人從各自房中走了出來，望着河對面不斷和人熟絡打招呼，時而摸摸這個孩子頭，時而被那個老人摸摸頭的吳三省，一臉鄙夷。
「這傢伙真不要臉，都這麼大個人了還裝。」片刻後，林月月出聲道。
莫末接話道：「每天都想把我們拉着滿村子跑，無非就是想讓我們看看他在家鄉的人緣有多好，有多招人喜歡……瞎顯擺。」
陳曼曼面無表情，語氣卻頗為感慨，又有些輕佻道：「或許在村民的眼裏，他仍舊是那個穿着開襠褲掛着大鼻涕滿村子亂轉的可憐娃吧。」
蘇二蛋聳聳肩，沒有說話。
林月月朝河那邊猛翻白眼，恨不得瞬移過去踹他兩腳。每每聯想着某個猥瑣傢伙，掛着鼻涕穿着髒巴巴的開襠褲四處亂轉，見了漂亮異性就呵呵傻笑套近乎的畫面，她的小心臟就有些承受不了。
在她心裏，這個傢伙的猥瑣是與生俱來，並非後天培養，所以小時候也是這幅德行。
河那邊的景象是常態，河這邊幾人的批判也是常態，向某人致以最誠摯的鄙視後，幾人便先後端着木盆毛巾去那條清澈見底的河邊打水洗漱。
西西最後一個走出房門，迎着朝陽向幾人淺淺一笑，然後拿着自己的東西緩緩往河邊走。
她的適應能力總是很驚人，甚至超過了以往，所以對周圍的事物景象，她早就已經很熟悉，一一記在了心裏，並算好了位置距離。除了眼裏看不到這些東西，以及做事會慢一些之外，就與常人沒什麼區別。
至少經常來串門的村民里，暫時還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眼睛看不見。單是這種能力，就足以讓任何人欽服。一向沉默寡言，只在少數人面前露出憨厚一面的蘇二蛋，也暗暗為之欽佩不已，開始在她面前露出最溫和的笑容。
當然西西的這種表現，也漸漸讓他們升起了一定要幫她擁有視力的決心。
吃過早飯後，幾人便去做各自的事情。陳曼曼去打柴，蘇二蛋撐着小船去河上游打漁，莫末最近在向村里一位心靈手巧的大嬸學納鞋底，所以也隨後出了門，不多時，村頭村尾逛完的吳三省回來，吃了些剩飯剩菜後，便去了村長，也是族長家幫着曬麥子，於是家裏就只剩下了林月月和西西兩人。
每天蘇二蛋都會打回來很多魚，幾人根本吃不完，就算和村民們換取別的東西也仍有剩餘，所以就做成了乾魚，而林月月每天要做的，便是曬魚乾。太陽出來將院子裏被露水浸濕的乾淨地面曬透後搬出去，太陽下山又收回來。
西西沒有什麼事情做，時間都放在了修行上，這是大師兄陳曼曼的意思。雖然和獨自去了南方山區的易川一樣，沒人看得出來她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但有了易川的例子在前，所以幾人都認定她不是沒有進展，而是要同樣在某一天讓人大吃一驚。
看起來似乎都忘記了都城的任務，忘記了下山時要做什麼，道門最優秀的幾個大弟子，在這個地方做起了最普通的百姓，過上了平淡無奇的生活。
當然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如此，陳曼曼兩人每隔數日依舊會在晚上離開，直到凌晨回來，不知去做了什麼。西西更不會忘記下山是要見某人，而幾人不考慮她感受，確切說是刻意迴避她想法的舉動，她也知道完全是好意，所以不會有什麼想法，只是有些無奈。
櫃面上放着很多東西，都是易川當初在都城買的，莫末把她帶來這裏後，便回城將幾人的東西，以及這些小東西都帶了過來，交到了她的手裏。
「如果早幾日下山，就不會錯過了吧？」捧着那個毛茸茸的小布偶放到眼前，似乎很想看見一樣，她喃喃說道。
林月月曬完了乾魚，剛好從院裏看見了她發呆這一幕，不由微微嘆了口氣，然後走到房門前輕聲說道：「要是覺得悶的話，咱們出去走走吧。」
西西抬頭嫣然一笑，輕聲說道：「咱們走了，貓來偷魚吃怎麼辦。」
「二師兄每天都會打這麼多魚回來，根本就吃不完，偷掉一些不打緊。」林月月說着，語氣似乎有些不滿。
一個每天都打漁，一個每天都打柴，樂此不疲，屋裏屋外總是瀰漫着一股淡淡魚腥，都快要成漁場了，尤其後院的柴禾已經堆了老高，燒個一年半載也燒不完，難怪她有些不滿。
這是兩個怪胎，她心裏已經給兩人定型。
「要說乾魚可以拿去和村民換別的食物，也就罷了，可是這麼多柴……」
西西輕笑道：「大師兄二師兄沒有做過這些事情，所以一時間喜歡做，也是情有可原的。」
林月月噘嘴笑了笑，也不再吐槽。
想了片刻，她提議說道：「聽說翠微山可以看得到都城，要是真不想在家裏的話，咱們爬上去看看？」
說完她便怔了一下，有些懊悔——這個無論做什麼都精緻有序的人，總是會讓人不經意間忘記她看不見這個事實，哪怕其實已經認識了很久。
而她說這話時也忘記了，西西根本就看不見，山路對她來說不容易。
哪知西西想了想卻點頭道：「好，那咱們就上去看看。」
於是兩人便出門，不多時來到山腳下，然後順着那條破損不堪的山道往山上爬。
漸漸地，山下的村子越來越低了，腳下的路也開始變得崎嶇，到得這時，西西才終於露出了一些眼睛看不見的弊端，已經無法再從林月月的腳步聲來判斷出前方的路，需要她拉着，時不時提醒，才能勉強像個正常人一樣走。
到半山腰處時，兩人額頭已開始冒出微汗，於是暫時停了下來。
西西面朝村子，抽着高挺的鼻尖長長吸了口氣，笑着問道：「看見都城了嗎？」
林月月回答道：「還沒有，只能看得見家門口的那條河，以及那邊的一些小山坡小村子。」
「河很好看吧？」西西又問道。
林月月點頭道：「是挺好看，彎彎曲曲的像條看不見頭尾的龍，河上有一些小船，只是認不清哪個是二師兄的。」
「那咱們再往上爬吧，再往上更好看。」西西笑着說道。
林月月想了想，搖頭道：「這兒已經很高了，今天天氣並不是那麼好，所以上去怕也看不了那麼遠，而且山頂很久沒人去了，咱們最好也別去吧。」
「不，我就是想去，就是要去。」西西拔高聲音喊道。
林月月怔了一下，看着她不說話。
連續大喊了好幾聲，西西才回過頭沖她笑了笑，看起來很開心。然後兩人繼續往上爬，往那據說很久沒有人再上去的山頂爬。
…………
…………
翠微山某處，有一片面積不小的樹林。
先前西西在山腰處大喊時，陳曼曼便放下了手中的柴刀，愣愣望着那兒，過去許久，他才微微嘆了口氣。
其實她的聲音並不是很大，所以根本傳不了那麼遠，但陳曼曼就是感覺聽到了。
「你聽見沒有，她要去。」
山林中忽然出現一個邋裏邋遢，穿得比乞丐還髒還破的和尚，他咧嘴笑眯眯看着打柴的陳曼曼，露出一排沾着菜葉渣子的黃牙，戲謔說道。
陳曼曼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頭砍柴，低聲說道：「這又關你什麼事。」
髒和尚笑說道：「她去了就關我事了。」
陳曼曼蹙眉抬起頭，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說道：「光是你和尚的身份，我就不該和你好好說話，要是你再敢對小師妹不利……別怪我不客氣。」
「果然是觀主教出來的徒弟，這脾氣就是不大一樣。」
髒和尚無視他的威脅，笑眯眯說道：「你師父都沒有說什麼，你威脅我這個和尚幹嘛，再說是她自己要去的，你為什麼要一直攔着？」
陳曼曼毫無情緒道：「小師妹要去又怎麼了？山頂本來就是我道門的地方，你以為你一個和尚跑去住道觀，那兒就成你的了？」
髒和尚撓頭笑了笑，然後伸出手道：「拿來。」
陳曼曼怔了一下，似乎想了很久後，把手裏的柴刀丟了過去。
…………
…………
蘇二蛋一網撒下去，剛準備收，眉頭卻忽然蹙起，抬頭看着遠處的翠微山，片刻後索性將網撂在船頭，也不管會不會掉水裏去，走到低矮船艙前彎腰說道：「師父，小師妹說她要去。」
「去？要去哪兒？」船艙里傳出一道溫文舒緩的聲音，正是西西下山前見到的觀主的聲音。
蘇二蛋撓了撓頭，然後指了指翠微山。
片刻後，觀主輕聲說道：「她要去就讓她去吧，別說是一座山，就是整個帝國也沒哪兒能困得住她。」
蘇二蛋怔了怔，疑惑說道：「沒人困得住她？小師妹有這麼厲害？」
觀主微微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厲害』這兩個字用得不大恰當，應該說『強大』，不是所有的強大都是依靠武力的，這一點你必須要記住……你們幾個當中，就你最不愛動腦子，這樣是不行的。」
面上微微一紅，蘇二蛋有些尷尬撓頭，恭敬說道：「謹遵師父教誨。」
…………
…………
「月月，看見都城了嗎？」風聲不歇的翠微山頂上，西西笑着問道。
「嗯，看見黑色的城牆，看見裏面的房子了，只是那些房子太小，比螞蟻還小，看不清。」林月月點了點頭，興奮說道。
「看得見就好。」西西順了順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髮鬢，片刻後問道：「那能看得見南方的那些高山嗎？」
聞言，林月月轉身看向南方。
自然是看不見，只能看得見遠處霧沉沉的天。
想了一會，她決定說實話，於是低聲說道：「看不見。」
西西沒有露出沮喪。雖然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東西，但也很清楚，人眼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數千里以外的東西，能看得見數十里，就已經很不錯了。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她低聲說道。
林月月沒有回答，轉身看向下方不遠處枯草叢中的殘破道觀。翠微山上枯草到處都是，但唯獨道觀里的枯草是金色的，不是金黃，而是純粹的金色。
「西西，這兒風大，咱們下去吧。」
西西想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其實哪兒風都很大。」
林月月再次沉默。她不笨，只是不像西西那麼聰明，所以從出門到現在，西西說的話她都知道什麼意思。
過去很久後，她堅定說道：「既然到處都有風，那又有什麼好怕。」
…………
…………
上山容易下山難，爬翠微山兩人用了三個時辰，下山卻用了四個時辰，回到村子裏時，夜幕已經完全落下。
跟着村里大嬸納鞋底的莫末，早就把飯做好，吳三省也早就歸來，坐在飯桌旁急不可耐，時不時總會趁師姐不注意，伸手往盤子裏偷菜吃，三兩下便囫圇吞下去，然後正襟危坐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莫末自然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只是從回來後心裏便有些不寧靜，所以懶得管他而已。
蘇二蛋背着漁網從河畔走了上來，將其在屋檐下晾好後端着木盆毛巾去河邊洗臉。待得他回來飯桌旁坐下，莫末便問道：「怎麼今天都回來這麼晚？」
蘇二蛋笑道：「一時興趣就走得遠了些，大師兄也還沒回來？誒，兩個師妹呢？」
莫末正要說話，兩手空空，臉上還有些紅瘀的陳曼曼便走了進來。見得他這幅模樣，三人不由一愣，然後齊聲問道：「你怎麼了？」
陳曼曼苦澀笑了笑，回答道：「山里不小心摔了一跤。」
吳三省翻着眼珠子道：「大師兄會摔跤？」
陳曼曼白了他一眼道：「我就不會摔跤嗎？」
當然不會，堂堂洞玄大神劍士，怎麼會像普通人那樣在山裏摔一跤，而且連衣服都摔出了幾道口子。但是大師兄向來說一不二，即便假話三人也會當真話聽，於是三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片刻後，吳三省又說道：「你的柴呢，還有柴刀呢？」
陳曼曼沒好氣道：「柴摔散了，刀也丟了。」
好吧，吳三省信以為真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與三人說了幾句閒話後，陳曼曼便咕噥着回房換衣服，又去河邊刷洗一番，洗完理好衣服抬頭看見兩人正過橋往家這邊走來，他頓時微微一笑，然後赤着腳走了過去，輕聲說道：「都累了吧？」
林月月笑着搖了搖頭，從第一次遇見起，她對陳曼曼的印象就最好，雖說不理解他為什麼要砍那麼多柴，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臉上的瘀傷，她不由楞了一下，疑惑問道：「大師兄你這是怎麼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西西眉尖顫了一下。
陳曼曼敏銳將這絲細微捕捉進了眼裏，笑着溫和說道：「沒事，天天打柴哪能不受點傷。」說罷他看着西西說道：「委屈你了。」
西西笑着搖了搖頭，隨即輕聲說道：「謝謝大師兄。」
三人一同進屋，早就迫不及待的吳三省見人總算都回來，連忙端起碗開始狼吞虎咽。也不怪他餓死鬼投胎，每天要幫村長曬那麼多麥子鹹菜，搬進搬出確實比較消耗體力，勞作強度根本不是陳曼曼兩人完全隨着興趣做的事情可比。
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莫末廚藝已經提高太多，遠不是都城那會時的水準。
吃完飯，和往常一樣一同在院子裏，陪着前來串門的老村長扯了會兒閒話，把前者送走後，幾人便各自回房。
有的事雖沒有細說，但也已成定局。
小師妹終於決定要走了，這一天晚了兩月有餘。
當初為了西西的周全考慮，陳曼曼沒有讓她走，為了替他們考慮，她也沒有說要走，到得現在，她終於不想再留，陳曼曼也不想再留她。
因為她無論走哪都已經很安全了。
莫末雖然不知道西西和林月月是上了翠微山，也沒有「聽見」西西在山腰處喊的話，但心思向來縝密的她，也意識到了一些。
她很不贊成，但不會再反對。
只有吳三省不知道，他不是不聰明，事實上他心思很玲瓏，否則也不會在不同的人面前給出不同的印象，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層，心思完全放到了陳曼曼為什麼會把柴刀弄丟，為什麼會摔一跤上。
當然他也沒相信這幾句話，而是在揣摩大師兄每天都在山裏面幹什麼。難不成是和村里某個有婦之夫天天山溝溝里私會，被男人抓住不好還手被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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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章，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拆，寫得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莫嫌棄，這一章也是把我繞暈了才寫出來的。已經儘可能寫簡單了。請投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