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150.0150.¥

    嘉尚抬眼,他剛剛坐在人群中便見到了崔三郎,卻沒料到會在這裏再遇見她。

    崔季明鬆開手,讓他自己走,嘉尚身上背了個破布口袋,裏頭丁零噹啷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他理了理包帶,正兒八經的向崔季明單手行了個禮。崔季明只記得當初這個大和尚在播仙鎮內,掩面嚎啕大哭的樣子,播仙鎮的事,於她而言好似已經是許久前的記憶,她笑道:「大師是否又口出狂言,怎麼就讓人趕了出來。別站在山門這裏,那幫武僧指不定要衝下來打你,邊走邊說。」

    嘉尚這才想起來,道:「大乘佛法講求人能頓悟,我也明白了——」

    崔季明向來搞不懂這種出家人一驚一乍,動不動就窺破天地萬物的生活,無奈的跟着點了點頭,將這大和尚拽離了一幫武僧瞪着眼的地方。

    她等到四周無人,漫步在兩側枯樹之間的台階時,才道:「你頓悟了什麼?」

    嘉尚走的比她慢幾步,這些年不論南北,冬季都尤為的冷,似乎也凍壞了他的腿腳。崔季明瞥了他腳上的凍瘡,心下可憐,本想說叫人給他看看,轉念卻想……這世道有多少人沒得鞋穿,腳上生滿凍瘡的也不止他一個,她也不能哪個都幫,便沒有開口,只是等了等他。

    嘉尚表情有些激動,但他面上還掛着剛剛沒擦掉的淚水,道:我悟了為何……師父的真經,不能在這裏通行,最精妙的佛法,難以在大鄴傳播。或許師父取經歸來,一心向佛,怕也是真經要束之高閣。」

    崔季明沒想到他悟了的是這件事,她再怎麼不懂史,對於玄奘的大名也是有所耳聞。只是崔季明並不知道,玄奘的講論著作也都是在二十世紀才被重視起來,這位滿腹經綸的高僧,在歷史上並未被理解過,唯一能讓人津津樂道的,不過是西域記中的見聞。

    而嘉尚在他的師父還未曾回到大鄴前,已經在這保聖寺內的盛況下,預見了天竺而來的真經的命運。

    嘉尚道:「真經常人不可能明白,宗教若是不能傳播,不能擁有大量信徒,遲早也是要泯滅的。然而越是純正的佛法,越是不可能在大鄴傳播。」

    崔季明從來就不太認同宗教,她明白在大鄴這種社會,宗教有它的作用,但在她的理解中,宗教更像是一種教人逃避現實的麻醉。比如如今大肆宣揚空宗,教人們念佛,忍耐一切苦難,向往來世來生。

    她點了點頭:「的確是,聽聞在天竺,和其他信佛的地區,佛與政不分家。佛教傳入大鄴,歷代帝王一面想利用佛門來穩定百姓,一面又怕佛門有政治上的野心。」

    嘉尚呆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原因,崔季明卻也明白。他是佛門中人,自然不像崔季明這種家世的貴族少年,有政治的敏銳。

    他道:「正是,佛教本就是胡教,本來按理說先魏太武帝是鮮卑出身,理應十分篤信佛門,卻仍然自稱太平真人,大肆滅佛。顯宗滅佛時大量佛寺被砸毀,中宗回朝後卻選擇了崇佛,哪裏是為了什麼信仰,不過是生怕出現戰亂,也想爭取佛眾的人心。帝王,或者說……大鄴實際握權的這一類人,是沒有信仰的。政權的穩固,長久的安定才是他們最想要的。誰能做到這個,他們就扶持誰。」

    崔季明挑了挑眉,她聽過無數佛門中人,幾乎是用痛恨的語氣講述這幾次滅佛,而嘉尚卻可以說是頭一個說出這種話的人。

    她心知行歸於周扶持空宗是為了什麼。畢竟府兵被削,各地軍鎮會是下一個被盯緊的,而許多寺院有自己的僧律與僧兵,又有大量的財產土地和奴僕,幾乎藏污納垢的最好地點。且一旦行歸於周與大鄴爆發爭端,宗教的宣講可以煽動民眾的意識,講求實用的底層傳法,甚至可能用某些爭端的佛經故事,來刺激募兵,使得世家可以在需要時獲得一批短時兵源。

    縱然這些可能看事態,都未必能起到足夠的效果,但空宗宣揚忍耐苦楚今生,也能在戰爭或衝突爆發時,穩定一大批的百姓,不至於讓大量荒田被拋,時局劇烈動盪。

    畢竟……行歸於周謀劃這麼多年,並不是想把天下攪得如百年前那樣底朝天再接手。

    崔季明知曉,如今空宗到底有多麼盛極一時,勢不可擋。天下如今僧尼足有近三十萬,以常規統計的十戶供一僧來算,供養者約有近三百萬戶,這是前年統計的戶數的一半。曾有人說過,天下之財,佛有十之五六,絕不是誇張。

    宗教的力量從來不可小覷。她甚至想,行歸於周內說的是想要平穩的交替改政,但若是到最後形勢不對,上位者有屠戮世家的決心的話,他們還可為自保,轉化成神權政治,狠狠的噁心殷姓一波。

    她思索了一下,抬手拎着嘉尚走入山道兩側無人的竹林,健步如飛掠出去一段距離後,才回頭道:「那你認為……要想遏制空宗,該當如何?」

    嘉尚呆道:「三郎也是同端王一起來的麼?」

    崔季明驚:「你為何這麼說?」

    嘉尚道:「是端王將我從長安帶到這裏來,他問我的便是,可有什麼治本的法子,來遏制住空宗。」

    崔季明垂眼,果然殷胥縱然不知道行歸於周的存在,但對於世家的行動,也心裏很有數。她竟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是她不該小瞧殷胥,他除了□□上傻愣愣的,其他方面的縝密與開明,都有着兩世身處高位的優秀。

    崔季明道:「那你想到了麼?」

    嘉尚這才苦笑了一下道:「斗則兩敗,和則……共存。佛門若是想一直興旺下去,怕是要徹底的漢化。以前也曾有過一次次漢化,漢至十六國,西晉至魏,但顯然這還是不夠的。佛門想要生存,想要避免再下一次的滅佛,必須要跟漢人的一切,要跟聖人想要的,大鄴流行的去結合。但如此一來,這佛法也絕不會再是師父一生追求的真經之法了。」

    崔季明這才明白,這大和尚剛剛為什麼被扔下山的時候,一路在哭了。

    殷胥找他來,想要讓他宣揚新的佛門,而他想要讓佛法在大鄴常年的穩定存在下去,必定要去自我改革,這樣的改革,也代表着他將要背叛師門,背叛他師父一生的追求。

    崔季明或許不能理解,這種對於某種佛法和理論的信仰,以及他為了取真經路上曾吃過的苦。

    嘉尚緩緩道:「天竺種姓制度貫行,那甚至不比大鄴,更別提什麼『眾生平等』,僧侶是最高貴的職業,任何動手勞作的行為,都是違背了禪思,都是不淨業。大鄴的佛法仍然與天竺十分相似,然而我卻總是在想,這樣像寄生蟲一樣,大批僧侶活在百姓的支持之下,是正確的麼?天竺天生有大批的賤民和奴婢來養活上層人,而如今大鄴已經開始廢除了奴婢制。」


    他道:「我總是想,中原人到底最信的是什麼?走過許多地方,從中原到波斯到天竺,讓我感觸最深的,大概就是中原人……信自己。幾千年農耕,沒有不勞而獲和強取豪奪,不論南北,信的是天道酬勤,自力更生,信腳下的土地與自己的雙手。我常常覺得,雖大鄴不尊天竺的真經,卻值得有中原自己的佛法。」

    崔季明聽聞他的「頓悟」,無所謂不震撼。她對於佛法的粗略理解,只不過是一兩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她從未考慮過,在佛門進入中原上千年的時間裏,是多少人一代代改革與自修着,又有多少人想曾利用它來謀權政鬥過。

    從胡人那裏傳來的佛法,到她所在教科書里、武俠小說里聽聞過的模樣,經歷了多少像嘉尚這樣的人的探索與堅持,像行歸於周這樣的操縱與野心,前世她從兩三句話內潦草的縱觀歷史,是不可能去了解這種舉步維艱的變革。

    她半晌道:「實際我並不信佛,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於我而言,佛法最重要的,或許不是什麼機鋒破執,什麼即心即佛,懂得那些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佛教是眾人的佛教,不是幾位高僧的佛教。能給信眾帶來怎樣的什麼,或許才是佛法的真諦。」

    嘉尚猛地抬起頭來,似乎從未想過崔季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確實如此,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來的真經,與能給無數信眾給予安慰的講義,到底哪個才是佛的真意?

    嘉尚坐在講壇上,頓悟的是佛法幾百年來艱難的歷史,是為何不能長久存在的原因。而此刻他頓悟的是,真佛存在的方式,是佛法未來應該思辨與追求的方向。

    他目光澄明,面上竟浮現出淺淺笑意,道:「正是。大鄴與漢魏皆不同,佛法亦有時代之分。用忍耐苦難的法子,縱然能籠絡信眾,使他們相信熬過此生便有來世,但這也太狡猾了……這是麻痹人心,這是逃避現世。空宗或許在當今這個百姓還不夠富足的時代,能夠大行其道,但它必不能長久。」

    嘉尚:「我的天眼,可看到端王的前塵重重,卻看不清三郎身上的迷霧。但三郎畢竟是與旁人不同,這番話,是貧僧受教了?」

    崔季明卻是一驚:「你能看見什麼?你知道……殷胥是……」

    嘉尚點頭,他不知為何,將崔季明與殷胥劃作一路人,道:「看來端王連這種事,也可與三郎講過。只是我一直不知曉,為何三郎身上也有些端倪,只是我很難看出。」

    崔季明簡直嚇得要倒退一步。媽的這種玄幻大和尚,永遠都是對於女主角那種「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的問題,報以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好似思想能穿越時空到一千五百年後羨慕一下抽水馬桶的發明。而嘉尚為何卻不知她的前世,只知曉殷胥的重生……?

    她以自己的腦子,能解釋的大概是她胎穿太久,看起來已經完全本土化了?

    崔季明想了想,忽然問道:「我問你個事兒。殷胥……前世是做了皇帝麼?」

    殷胥總是一次次說不能再重蹈覆轍,也說過與她共死在晉州,她想過,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責任感,他是前世的帝王麼?

    嘉尚點頭:「既是本人泄露天機,那也無所謂說不說了。端王前世,正是大鄴的第五位帝王。」

    崔季明以為自己會問類似於大鄴是否亡國了,最後到底局勢如何之類的問題,但她腦子裏想的居然是——既然身為皇帝,二十五六沒娶妻,是不是在忽悠她啊!

    可看他如今這傻樣,也不像是跟別的女子有過接觸的……那前世,他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啊?

    嘉尚等了半天,崔季明才表情古怪的試探性問道:「那他沒別的女人?宮女也沒有?」

    嘉尚:「……天眼不是用來看偷窺人家房內的。」

    崔季明心裏得不到個答案,開始難受了,簡直就像是噎了一口咽不下來的氣。

    她真想知道前世,殷胥都幹了些啥。不單是他與她都做過些什麼,她甚至想了解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什麼。崔季明好奇了半晌,道:「你那天眼……能不能窺到……嗯,某些人的前世?」

    嘉尚覺得自己當年為了向端王投誠的手段,如今成了別人閒來無事想看唱戲的法子,道:「或許能,但我上次用罷,雙眼傷了半年多未能恢復。」

    崔季明只得放棄這個想法。她這會兒完全忘了剛剛討論的什麼佛法精深,腦子裏全想的是,要是殷胥忽悠她,那他平日裏,倒是很會裝啊!

    嘉尚卻定了定心思。他曾經有意找尋端王,一是天眼驅使,他曾窺得過天象變化,亦對大鄴曾經的走向有過一絲了解,想要改變些什麼。二則是他想要端王支持他與師父的真經著論,能讓師父在回大鄴後也有自己立足的宗派。

    然而前者,這位前世的帝王顯然已經知曉自己的方向,他行事的計劃由不得嘉尚這種外人插手。後者,如今他也已經明白,舊派的佛法是不可能在中原完全立足

    嘉尚猛地躬身行禮,道:「三郎,我負端王之命來保聖寺,佛法推行,或許需要位高權重之人的大力支持,但我不能為權勢定製佛法,我走過長安,去過西域,還未曾走過江南嶺南,我想去尋找真正適宜中原的佛法。」

    他說罷,拎着自己裝滿了鍋碗瓢盆的破布袋子,就生怕崔季明攔他似的,雄赳赳氣昂昂的順着竹林往下走。

    然後就讓砍斷的矮竹節絆了一跤,連帶着那袋內丁零噹啷響的玩意兒,剎不住車似的朝坡下滾了下去。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撈他,沒撈着,看着他剛剛那個大徹大悟,又滿懷信心的青年人,跟一隻失足的熊貓般卷着竹葉滾到快看不見了。

    她本來想說,說是去尋佛法,但能得到殷胥支持的機會,卻並不多。或許等到他尋找到佛法,殷胥也找到了別的與空宗相抗衡的宗派,嘉尚和他的中原佛法,可能就像是過眼雲煙一般還沒興起就被束之高閣。

    但她沒法去說。畢竟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被嘉尚這種不懂的投機取巧的人改變的。很多領域內,也都是因為他這樣無數固執且不計成敗的笨蛋,才一步步興盛起來的。

    若是殷胥知道,自己千里迢迢帶過來的大和尚,卻自己陡然要離開,不知道會如何做想。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她好想知道,到底前世的殷胥,乾沒幹過什麼沒良心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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