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保聖寺,是蕭衍在位時興建的大寺。經過山門後,有茂林修竹,天王殿更是氣宇軒昂,檐壁與長安城內的佛寺不同,有明顯江南佛門的風格。
空宗的著名高僧道卓選在此地開壇傳法,實在是有點諷刺。畢竟他早年思想繼承先北魏曇鸞,空宗是典型的鮮卑佛門變種出來的宗門,卻選在江南佛門傳法……
崔季明到了蘇州才與崔家的侍衛們匯合,對方關於崔季明去找端王一事怕是心知肚明,卻也不敢說什麼。她在崔家買的蘇州宅內休整,待開壇一日,她一身暗紅色衣袍,兩耳掛有小佛像,手腕帶有佛珠,獨自翩然前往。她打扮十分貼近鮮卑人,顯然是做了足夠的功課,年已近八十的道卓由只有三十歲不到的門徒攙扶着,在保聖寺內的壇上對各家來的貴人微微稽首。
道卓見到崔季明時,神情變了變。
崔三此次前來,本就是代表着崔翕,道卓少不了禮數。但崔季明做鮮卑打扮,帶的佛像與佛珠都有典型的先魏之風,說好聽的是懂得空宗本源,致敬空宗的祖師曇鸞以示誠意;然而從另一方面,今日除了各地散僧信徒,也有許多南地漢姓世族人物將到場,她如此扎眼的打扮,好似在嘲諷如今在南地發展的空宗,到底還是胡人的玩意兒。
這話想怎麼說都可以,道卓可是明白自己傳法是為了什麼,笑着與她對了幾句佛法。崔季明只做曇鸞的「唯是自力,無他力持」回答,活脫脫一個跟隨賀拔慶元信佛的鮮卑人。而晚來一步的殷胥,恰聽到她如此裝模作樣卻成功忽悠一大批人的回答。
端王的到來,卻使保聖寺一片譁然,連崔季明都適時做出了一臉的不可置信。
連主持道卓也未曾得知他的消息,有些吃驚卻也連忙讓人備下上座。畢竟野僧俗客都可登門,總不能虧待了這位端王殿下。微妙的是,端王打小在三清殿內修道出身,如今在朝堂上一直支持聖人發展道觀,一度有意打壓佛門,卻來參與了此次開壇。
而在場其餘上座賓客則驚的是,這位端王殿下並不還朝,一直在外神出鬼沒,與如今垂簾共政的薛妃聯手,在朝堂上雖不能說是呼風喚雨,卻也不可小覷——如今竟要插手佛門一事麼?
殷胥掃了一眼擠滿人的空場,背後是天王殿的高閣,遠處是湖水與幾座佛塔,能有矮木台跪坐的不過是少數人,外頭還為了幾圈的各地僧人。
他落座在一個誰也不挨着的尷尬位置,耐冬站於他身後,他一身寬袖長衣,又束巾帶,穿的算不上華麗,頗有南地士人之風,卻也有意顯露出極為高傲的樣子,並不與任何一人言語。
但在場的幾位世家賓客,卻不能不跟他言語,一個個上前稍微見個禮說了幾句話後,才跪坐回各自的位置。
殷胥掃了一圈,他甚少接觸南地官員,竟也沒有幾個認識的。
然而很快的,就在渺渺青煙從場內的香爐上飄起時,一位他見過的貴客也來了。殷胥跪坐在原位,看着來人,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見過這張臉,也聽說過某個名字,卻從未將二者聯繫在一起。
眼前的中年男子雙眼狹長,束幞頭着武官常服,身量瘦長,腰間只掛有一把橫刀,眼睛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划過去,他先在崔季明身上微微停留一瞬,望向殷胥時,才愣怔片刻皺了皺眉。
殷胥至今還記得江畔的深夜裏,磅礴的雨水砸在這個男人的帽檐上,順着兩側往下匯作水柱,他的橫刀劈開草葉,佯裝着呼喚崔季明的名字。
他條件反射的向崔季明望去,而崔季明卻朝細長眼男子微微點了點頭,行禮道:「三郎見過黃將軍,我竟沒想到台州水軍如此遙遠,黃將軍也來慕空宗之名。」
殷胥一愣。
這個當年奉命尋找言玉的人,居然是台州水軍主將黃璟?前世台州未曾遭遇過幾次戰亂,黃璟也甚少入長安過。只是後來俱泰上台後,對各地軍權洗牌過,黃璟連同黃家眾官員曾不少受牽連,黃璟好似被革職後染惡疾而亡。
而去年兆來南地剛剛打壓過黃家官員一事,黃璟也不少受牽連,他在軍中的不少親信遭到貶官,他的影響力也不如前些年了。
崔季明表現的也並非是熟絡,只像是認識,黃璟向殷胥走來,行禮問好道:「臣竟不知端王殿下也篤信佛門,今日是道卓大師將佛法傳授幾位弟子,並在其中選出繼任之人,必定是一場精彩的論法。」
殷胥起身,微微點頭回禮道:「我並非篤信佛門,只是心有所向,抱有疑問。聽聞空宗門下寬容坦蕩,必然連我這種外行人也能包容。」
黃璟笑:「自然,端王殿下又慈航普渡之心,便是佛門的貴客。」
殷胥點頭客氣的坐了下去。
心中驚得卻是,曾經的黃璟,單看對於言玉的態度便知曉,他與崔翕應當也是不合。
如今與裴姓交好,且前世同李黨入朝的永王兆,卻對黃家又有過迫害……
殷胥確實曾想過李黨或許有謀反之意,他們身處南地,或許有與各姓合謀的意味,然而如今看來,門閥之間卻好似有利益之分,並非是一同行事啊。
然而來保聖寺,殷胥卻是來表明自己的態度的。
他從長安離開,來往南地的這一段時間,才知道中宗對於佛門的一時支持,對天下有怎樣的影響。對於僧尼的管理功令漸弛,以致寺僧浮濫,他查閱各地佛寺的卷宗,才發現單是這十年來冒出的廟宇足有近大小五千座!
空宗是理論簡單的宗門,與中原曾經的其他宗門派別差異很大,由於入門極其容易,又能有具體的方法來普度眾生,引得無數百姓信服,門下僧尼數量激增。
殷胥從前世登基以後,向來信不過各地匯報上來扯淡般的千萬級整數,各級文書中對於數字非常草率的態度,也使他相當不滿。但如今他沒有權利像前世那樣,規定文書中的數字必須細化準確,面對當今很多潦草的記載,他只能通過部分數據和考察,自己來算。
這一算,才是能嚇掉人半條命。
廢除奴婢制時,並未包含各地廟門,他是不想與僧尼發生衝突,想要看一看社會上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然而就在這一年內,各地佛門增加的奴婢數量,就約有十五萬!
殷胥首先想到的便是,這雖可能是因為各個佛寺大多富得流油,但各地門閥是否有在銀錢與權勢上扶持佛門,再將奴婢與土地轉至佛寺名下,廣建廟宇掩蓋事實。
然而由於地主佃戶對于田租契約的登記,實際也是為了方便朝廷掌握如今土地的流動和所屬。就在殷胥有意設下的小圈套內,各地土地所屬的狀況,也終於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殷胥與戶部侍郎劉堅庵曾命人核對過中原與江南地區的土地所屬,卻並未發現有過哪家郡望有幾十萬畝的過度佔據土地。他還曾好奇為何與他預想中決然不同,如今再想來,怕是各姓察覺到他幾年前在朝堂上提起的契約一事,提前將土地產權轉至佛寺名下。幾千座廟宇怕是並非為了傳播佛門,而是用來納地的!
再加上南北各地,怕是三十萬不止的龐大僧尼人數,如此多的稅戶在佛寺名下,殷胥怎能不憂心!北地有鮮卑的影響,佛門昌盛也就罷了,南地如今竟也如此——
他見識的越多,才越是明白,這個國家並非是被俱泰一個人所毀,四處都是百年逐漸繁冗的沉珂。開國時曾經功效顯赫的律令與法政,早就因為這百年來無人修理打磨,自發的變成了臃腫無用的模樣。
更何況高祖顯宗時期,也有許多不敢觸碰的問題,暫且打了個補丁想等待後人來解決,而之後的中宗與殷邛兩代皇帝,都看着這補丁還在就暫且放下了心來,補丁下的傷口怕是已然化膿了也不想看。
從各地軍鎮的愈發獨立,到舊政績考察機制的流於形式,處處危機四伏的大鄴面前——他卻還只是個在朝堂上的王爺。
而如今的空宗盛行,便是連攔在他改政前的第一道門檻。
殷胥最近幾個月也都在想要了解空宗為何如此大肆盛行在民間,縱然有世家對於建設廟宇的支持,但其本身的通俗易懂,迎合了大多數民眾想要跟風且祈求實用的心理。空宗總是告訴信眾,人生艱苦,如嬰兒落地也是呱呱鳴泣一般,活着的道路也是苦不堪言,人生本是苦諦——
這種說法,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多數百姓的共鳴。
一如現在道卓在壇上**,內容大抵是在說生老病死是人生顛撲不破的苦論。
於是空宗在傳播時,便強調往生淨土才能得到幸福,人生錯在了東方穢土,一出生便是苦難。在保聖寺的渺渺青煙,平湖竹林的圍繞下,道卓講述的事情縱然涉及佛法的深論,但句句不離實用。
空宗為信眾僧侶,提供了如何脫離苦難的方向,操作更簡單了。
只要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或有求必應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向接引佛致敬,忍耐此生,誠心向佛,便可在來世將你引至佛光普照的幸福淨土去。
阿彌陀佛能讓你來生有歸宿,觀世音菩薩能讓你今生有寄託,縱然是鄉野村夫,念佛一事也總是做得到的,空宗自然大行其道。
但對於殷胥或不論大鄴哪個帝王而言,空宗都是不受歡迎的。
它縱然能在災禍時穩定百姓,但空宗鼓吹者西方極樂,極樂中可沒提到皇帝,甚至還提及那裏處處平等,沒有皇帝。縱然殷胥覺得這種事情對他自身而言無關緊要,但大肆宣揚的平民宗派中,卻想要在來世的世界裏顛覆政權;且天下幾十萬僧侶從不向皇帝行正禮,自稱出家後再不是臣民,這在名義上,便是對皇權的挑戰。
更讓殷胥覺得空宗難以接受的是,儒家雖在大鄴不比漢時為獨尊,但仍是時代主流,而空宗不敬帝王在先,僧侶不隨父姓在後,君臣父子的綱領也被破壞。漢人的倫理建設幾百年之久,這個空宗處處充滿了西化的味道,無一處能和當今大鄴相合。
他自然想抑制空宗的發展,最好的辦法便是下令滅佛,封掉大部分佛寺,對於僧侶數量和條件加以限制,但以如今殷胥的勢力,這樣鐵血的政策是不可能實行下去的,幾十萬還俗的僧侶和奴婢,如今的大鄴又難以消化。他想要一些暫時能壓制空宗的辦法,比如扶持道門,比如扶持佛門新宗派。
嘉尚就是因此被他從長安拎過來的。
這個養雞又織布的大和尚,有名師在前佛法必定精深,又有遊學天竺波斯的經歷,又有可以宣揚的功德苦勞。最重要的是,他活的像個百姓,他也怕是最知道百姓想要什麼。
如今嘉尚正坐在一片野僧之中,做布衣打扮,聽道卓**,低頭思索。
而早在半個多月前,殷胥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嘉尚缺就缺在沒有源遠流長的宗門來做靠山,畢竟漢人們最愛數祖先,算誰家爺爺更牛逼,要是沒有個上數三四代師父都佛法精深的背景,怕也是難走。
殷胥給他找了個後路,他選擇了一派在嶺南地區歷史悠長,佛法包容卻並不興旺的小宗門,佛心宗。而嘉尚要做的便是與佛心宗搭上線,歸入其中並學習空宗實用易懂的優點,創造一套殷胥可接受、大眾可接受,日後的皇家也可接受的佛法。
他能站在佛門歷史的頂端,能宣揚自己的佛倫且將其發揚,甚至能避免未來一場滅佛運動的進行。或許嘉尚心中也會有自己的目標或底線,他可能會拒絕或同意,但殷胥相信,在他聽罷這一場空宗的**後,會給殷胥一個答案。
他若不願,殷胥另找旁人,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插手佛門的決心。
他若願意,殷胥便馬上就要將佛心宗捧至高處,引得軒然大波才能揚名萬里。
他思索着這些,才能在台上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時,沒有困得抬不起眼來。顯然包括殷胥在內,許多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類型,道卓講完一番,暫作休憩。連殷胥這個可以跪坐兩個時辰不駝背的人,都忍不住起來動了動膝蓋。
他還想着去看一眼剛剛昏昏欲睡的崔季明,卻發現她竟不在場內。
殷胥偏頭掃視了一圈,也未見得崔季明的身影,而另一旁的黃璟,竟也不是個像長相那般嚴肅陰鬱的人,他也在四處觀望,好似尋人。
殷胥有些擔心崔季明,怕她到哪裏跑去睡了,一會兒再開講,她的位置空着便不好看了,於是起身朝保聖寺院內的眾多廟宇走去。
而此刻的崔季明,卻在一處偏殿的側院內,淡漠的皺了皺眉:「距離今年的建康會面,還有個三五日,你何必先來攔我,還怕我到了建康後會臨時反悔?為了自個兒能順利升位,你倒是連謹慎也不要了。」
眼前的青年人一身布衣,面上有蒼白的病容,穿的卻單薄清貧,兩手背在身後,輕聲道:「此事容不得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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