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賀邏鶻在牙帳中,看着頡利可汗吃力的從矮榻上爬起來,在內侍的幫助下,顫抖着手想在行軍書後簽上字,筆卻掉在了羊毛地毯上。他半張臉已經失去了知覺,口水甚至要溢出嘴角,眼裏仍然閃着狠厲的固執,非要自己再撿起筆來。
夷咄上前,撿起筆來替頡利可汗簽上名姓,周圍一群大腹便便的弄臣替他捧着行軍狀的兩端。頡利可汗惱怒,張嘴欲罵,卻伸不直了舌頭,氣的上腦,一下子脫力的往回倒去,砸在滿是軟枕的矮榻上,幾個貌美的女奴立刻去替他順氣。
夷咄笑着安慰頡利可汗,卻不料那位戎馬半生的可汗陡然瞪大了眼睛,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偌大的牙帳里驟然一片震驚,賀邏鶻眯着眼睛沒動,伺犴身邊的武將幾乎同時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所有人死死盯着頡利可汗,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幾個女奴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很有經驗的連忙上前,猛拍他後背,其中有個人甚至將手伸入他口中。
他終是猛然卡出一口令人作嘔的濃痰,伏在榻邊用力嘶聲的呼吸過來,一隻手想要驅趕女奴。
場上的拔劍弩張頓時消解,這老東西看來今日命數還沒到。
夷咄轉過去,將手中的行軍書遞給了伺犴。伺犴一把接過,對還在乾嘔的頡利可汗粗略了行了個禮,大步出門去。
牙帳外是一群等待的武將,伺犴的體形相貌與頡利可汗年輕時很相像,是個典型的突厥漢子,膚色是風吹日曬的黝黑粗糲,他面上掛起得意的笑容,將手中的行軍狀猛然抬高。武將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等一場戰役太久了,一群滿面狂熱的武將擁着伺犴朝外走去,十幾里外,待命的大軍正等待着一聲令下,碾向陽關。
伺犴帳下,他正在穿着行軍的皮甲,後頭的女奴正將他的短匕首掛在腰帶上,就看見一名內侍激動的衝進來:「特勒,之前那能通商到天竺的商人給回了消息,說是手裏的確能有法子弄到麒麟獸。」
伺犴大笑:「今天真是喜事雙連!聽說那商人目前居於伊州,行軍路上正擦過伊州。麒麟獸在漢人眼中是真龍之子,是祥瑞徵兆,也是個好兆頭!」
那內侍忙笑:「那商人在西域聲名極廣,說是沒有他搞不到手的東西,他也是多少年沒有出來,如今肯接待特勒,也是知道特勒手握十萬大軍,未來是突厥的天之可汗,所以也想來沾點關係呢。」
伺犴心情大好,快步走出營帳,對那內侍揮手道:「快去通知那商人,我前去路過伊州時付他定金,等大勝歸來之事,就要見到那麒麟獸!」
伺犴是個相當驍勇善戰之人,但如同夷咄男女通吃的愛美人,賀邏鶻喜好漢人的典籍與棋藝,他也有些狂熱的偏好。比如收集各類天竺、波斯的奇珍異物,與大批胡商交好。
那內侍連忙退下,快步穿過一片營帳,走到牙帳這一處平原的西側。突厥牙帳也是這片草原上最大的市場所在之地,突厥本地的商人與胡商在這裏以物換物,羊皮鼠肉與美酒武器擺在簡陋的棚架內出售,內侍將消息傳給那位商人經過這裏的手下之一。
當這消息穿過草場與山脈,從突厥牙帳邊傳到伊州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伊州的夏幾乎是早早到來,一處兩層小樓的院內,紅髮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內,半人高的男人躺在榻上,赤膊喝着冰酒,身邊兩個波斯侍女正為他扇風。
阿繼將手中的信狠狠甩在桌子上,看着俱泰眯着眼睛醉的兩頰紅透,怒道:「你就吹!你就知道吹牛!光說什麼麒麟獸!現在人家就要來了,我看你怎麼能給弄到麒麟獸!」
俱泰懶洋洋的哼了兩聲,將大的離奇的腦袋滾到了那女人的腿上,道:「重要的是他來。現在局勢這麼緊張,突厥的危機並不比大鄴小。阿繼啊,說了多少遍,要動腦。」
阿繼相當不服這個瘋狂撒錢造勢的侏儒,也不知為何陸雙會讓他接管西域的生意。
陸行幫在往南發展,陸雙也不願讓太多的人在西域這兵荒馬亂的地方送死,俱泰又早在十幾年前就在南道北道上做過生意,便想委託他在這裏發展,陸行幫給提供一部分舊的人脈和資源。
俱泰在樓蘭附近還要避着點大肆招攬生意的半營,四月剛落腳沒多久,從陸雙那裏,就的來一條「主上」的消息。說是要往突厥牙帳中插能夠提供及時消息的細作。
這事兒其實陸雙都不大報希望,可俱泰居然也真的辦成了。
消息往長安遞,俱泰這兒難免要過一眼。他一眼就瞥見了,這主上要查的居然是言玉,而言玉目前在突厥牙帳下靠攏賀邏鶻。
賀邏鶻看似是在野派的年輕皇子,實則與突厥疆土外圍的各部關係極近,幾乎是五啜有三,五俟斤有四,都與他保持着或有或無的聯繫。若說伺犴掌控着突厥中央的精兵,那賀邏鶻手中則有廣袤的草場與外軍兵馬。實際上在奪取大可汗之位的優勢,比整日出入牙帳與弄臣交好的夷咄強許多。
俱泰想到當時雙目失明卻反來安慰他的崔三郎,心中幾乎謀略了幾十種想要暗殺言玉的方法,他苦於沒有足夠的人脈和支持,陸雙卻送來了主上的新命令。
&使夷咄與伺犴共同針對賀邏鶻,不惜一切代價離間賀邏鶻與各部。」
&機會,殺言玉與賀邏鶻。」
&馬已往樓蘭去,伊州刺史可信。」
後頭更寫了些計劃的方向,俱泰被不計代價四個字吸住目光,便問着整天被派着東跑西跑的陸雙:「你不是說陸行幫沒錢運作麼?這人馬是怎麼回事兒?伊州刺史?」
陸雙風塵僕僕,累得夠嗆:「今非昔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塌房生意,那位提前瞅准了,如今幾十條運河邊,幾乎每個港口都有他壟斷的塌房倉庫,少則數十間,多則上千。這凍災導致大量北麥南運,塌房與運船兩個行當都快賺瘋了。我長到這個年紀頭一次知道除了殺人越貨,還有這種半歲萬兩銀的賺錢法。」
陸雙雖然心裏也明白殷胥與他之間有不些芥蒂,但這時候說起來也只有佩服:「千里不販粟的規矩,到了今年為了救凍災也算是真的打破了。聖人雖默許,可遭受凍災的南地刺史均上書說可以販粟,卻不得漲價。」
&人得了諫言,卻沒有同意他們的上書。主上說一旦控糧價,商賈無利所圖,自然不前去販粟。果不其然,不控糧價後,一大批商賈聞風而動,如今河運便利,無數糧米湧入災地,前幾日還貴,後幾日就因為湧來的商賈過多,相互壓價,南地的糧價迅速跌下來。如今畢竟各地消息來往慢,那些商賈得知的晚,後來發現糧價過低,想運走又需要塌房的成本。目前大量的低價糧米滯留災地,縱然連最底層的百姓也能買得起米了。」
俱泰眼睛猛然一亮:「這種做法……根本不需要花費任何人力,就能控制住糧米價格!而且說到塌房!我有所耳聞,居然跟他有關係麼!租金與保管金是以日計算,這簡直是誰搶佔先機誰先賺的缽滿盆盈,只是南北運河如此發達,想要購下如此多數量塌房的房產,所需要的銀錢之數簡直難以想像。」
陸雙笑了笑:「我本也是這麼想的,卻沒想到主上將最早購入的塌房,反去長租給想擠進這行當的商賈,再拿租金去其他地區買下更多的河岸。這樣雖然暫時能得到的錢看起來少了些,但當能壟斷這行當,一切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陸雙沒多說殷胥的信息,聳了聳肩道:「雖然覺得他有時候心思太細怪煩人的,但不善言語的人往往一直在思考,他顯然想的比別人深。」
俱泰拿着手中那張密信,緊盯着「不計代價」四個字,笑道:「既然這主上有錢,我倒是有個需要一擲千金,卻也能以後都能在西域活絡開手腳的辦法。」
俱泰用回了幾年前他在西域行商的名號。他作為侏儒的商人,人脈又廣,在南道北道算得上有名,只是他毀了容貌,又自稱為奴,與崔三沿途的路上竟然沒有一人認出他來。
這回既然殷胥肯造勢,他自然也算有些小小的私心。
這一路瘋狂的灑金,珍奇異寶眼前連着轉,曾經侏儒商人俱泰找到了沙漠中的金銀秘寶的傳言也如瘟疫般流傳開來,連他的毀容都是他帶人闖入驚險無比的前朝墓葬的證據。俱泰幾乎是輕而易舉的撿回了四散的人脈與貨源。
當殷胥知道是俱泰在幾個月內,做到了或許幾年才可能發展出的關係脈絡,他也陷入沉默。陸雙知道之前是殷胥派人殺俱泰,此時此刻也有些徵詢他的意見。
雖然覺得可惜,但陸雙目前很相信這個小他幾歲的少年的判斷,若是殷胥決意要他死,陸雙也會去去做。
殷胥得知後,半晌才道:「留他的命吧。至少是曾作為對手,我信任他的能力。」
他心裏清楚,四年才被拉下權臣之位的俱泰,到底有怎樣的膽大心細,如今他不在長安,又能在龍眾的監視下,未必不能大膽用他。
然而俱泰卻並不知道龍眾的存在,他只知道陸行幫似乎有長安貴人的支持。或許說俱泰知道毀了他面容,曾經想殺他的人在給他提供資源,或許內心也會相當複雜吧。
待計劃得到肯定的幾日後,伺犴帶人如約進駐了伊州城。
伊州城實際是劃在賀邏鶻的勢力範圍下,畢竟這是阿史那燕羅吞併的城池。賀邏鶻治人很有一套手段,對於這種大城,他並沒有採取屠城政策,只是殺死了郡守與幾位漢人高官,剿滅了駐兵。然後少量突厥人進駐,扶持一位突厥人,一位漢人共同治理伊州,並拉攏了大部分漢姓官員。
幾乎他的手段下,幾座最大的城市甚至沒出現過百姓反抗的事實,他並不管束太多,百姓甚至對於隸屬突厥國土沒有太多的感覺。賀邏鶻習慣這樣,讓反抗情緒緩慢過去,帶到百姓與官員適應了安逸的現狀,再推行高壓政策。
那時候不論是逼死人的高稅收與屠戮,也都再沒有人有心氣與力量去反抗了。
伺犴進入伊州城後,立即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其他被突厥攻略下的城市相當不同。漢人風格的建築大量被保留,那位獨眼商人住的更是伊州城保留的最大的院落。伺犴從未去過南地,被這做迴廊帷幔遍佈的宅院唬的一愣愣的。
他身後跟着幾十個肌肉虬結的突厥漢子,警覺到幾乎後背都弓起來,手扶在刀柄上,目光卻隨着對面迴廊的輕紗後嬌笑躲藏的女人們瞟去。
伺犴眼見着院中丹頂鶴悠閒的散步,再過一道牆,一個身着輕紗的女子抱着斑豹的脖子,慵懶的與其玩耍。其中珍奇野獸不計其數,伺犴目不暇接,四顧之間,忽然聽到一聲歡快的大笑:「原來是伺犴小可汗!鄙人俱泰,見過可汗。」
他抬頭望去,一道台階上,站了個矮小丑陋的男子。帶着錦緞玉帶的眼罩,穿着大鄴皇室最鍾愛的夾纈染織上衣,帶有琥珀首飾,微光流轉,華如孔雀卻並不俗氣,一身寫滿了錢買不到的地位。
俱泰手持琉璃酒杯,笑着對伺犴伸出了手,卻沒有從台階上走下來。
伺犴聽說過獨眼商人相貌被毀醜陋不堪,卻沒想到竟然是個只到別人腰的侏儒。他身後幾個武士直接笑出了聲。
俱泰挑挑眉,道:「不知我這個獨眼的矮子,有沒有榮幸給伺犴可汗的征途,祝一杯酒。」
可汗這個稱呼叫出來,伺犴自然不會拒絕,轉眼間,他已經坐在了這院落的主屋,擁幾個軟玉溫香,抿着對他而言幾乎如糖水的葡萄酒,和俱泰談起了奇珍異獸的生意。
俱泰臉頰漲紅,顯然已經有些微醺,舉杯對伺犴道:「可汗可知道,這裏到處都是賀邏鶻的眼線,您進城見我,他可是知道的!」
伺犴:「難道我會在意他?」
俱泰笑:「自然是,伺犴可汗手中有突厥最鋒利的鐵騎,可以無所畏懼!可陰溝裏翻船的英雄也不是沒曾有過,伺犴知道牙帳內那位漢人麼?」
伺犴眯眼:「你倒是消息來得快。」
俱泰:「不是我消息來得快,而是在幾個月前,那漢人帶着一隊人馬,穿過伊州,去了樓蘭。他毫不顧忌他人,帶走了賀拔慶元的外孫並送到了陽關。在此之後沒過幾天,據說被圍困的賀拔慶元也突然回到了大營。伺犴可汗應該了解的吧,那漢人可是與賀拔慶元相識的。」
伺犴其實對於言玉早有芥蒂,不論這人到底有什麼掐指一算可知天地的本事,他不願讓突厥南征的偉業有一個漢人參與。他一向排外,可賀邏鶻卻是個痴迷漢人玩意兒,現在那漢人正投靠賀邏鶻。
俱泰笑:「伺犴可汗或許不明白,可我是個沒少跟漢人打交道的。他們心思能有幾十個彎,可汗怎知道,這漢人會不會是賀拔家想要插到突厥來的間隙。他恰好被稀里糊塗的頡利可汗賞識,您難道就這麼相信頡利可汗的判斷力麼?」
伺犴一驚,心中信了幾分,後背都滲出了一層冷汗,卻道:「賀邏鶻也不是個傻的,他還想坐上可汗位置,怎麼會輕易引狼入室,毀我突厥?」
俱泰並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轉了話題笑道:「若賀邏鶻是個有心計的,那這賀拔慶元一代軍神,怎麼可能就會被他帳下一個軍師,輕易設計就入了天牢,生死不定呢?當然,我也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性,但花費如此人力財力去支持那軍師設計,最後還是給南征的您做了嫁衣,就問伺犴可汗,您認為的賀邏鶻,會做這賠本的買賣麼?」
伺犴捏緊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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