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68.66.066.¥

    &下,怎麼還沒有睡?」元望揉着眼睛,手裏提着一盞銅燈,推開主殿的大門,屋內燒的暖而乾燥,澤的書桌上點着幾盞高低不同的燈燭,昏黃的燈光亮成相互交錯的光暈,他披着淺黃色的外衣,垂頭在桌上寫些什麼。

    澤抬起頭來,眼裏寫滿了疲憊,他生性寬厚,溫柔的笑了:「我寫點東西,你怎麼也不去睡下了。」

    元望困得只打哈欠,但太子在用功,他萬沒有去睡的道理。

    最近太子澤睡的越來越晚,他用功的有些誇張,仿佛是可以這條命都為了殷邛的幾句誇獎豁出去。元望本來在心裏想嘲諷他,又想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只因為家中的要求,便離開了棋院;只為了父親的幾句誇獎,就用盡了一切辦法將太子的消息往家裏遞。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哪個不是活在長輩的陰影下。

    元望將銅燈放在桌子上,跪坐在書桌邊給澤的硯台里加了些水,輕聲道:「殿下許久沒有去皇后那裏了吧……」

    澤皺了皺眉,眼睛仍落在紙上,敷衍道:「嗯。她從之前就開始……話很多,而且我看她跟太后也走的很近,我不喜歡太后。」

    這理由實在有點不走心。元望雖然是他的伴讀,卻沒怎麼見過皇后。修倒是說過皇后很會彈琴、性格溫柔、身上香香的,這類算是憧憬的話語。但澤口中的皇后,卻是個沒怎麼讀過書、迂腐無知、疑神疑鬼的婦人。

    元望自然不知道,澤本是很喜歡皇后的。

    可當皇后跟他講了許多關於殷邛的事情,也說了許多宮內需要他提防的□□,這些事情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甚至可以說是與「偉光正」的太子教育截然相反的黑暗面,澤實在是接受不了。他甚至認為皇廷如此光明,大家平日裏都多麼和善,母親說的那些東西不過是陰暗內心的胡思亂想。

    更何況……她竟然那樣去描述父親……

    而另一邊,可以出入萬春殿,幾次提點他的薛妃則截然不同。她那麼大聲說笑,春光滿面,博覽群書又知識淵博,澤甚至有時候還在想,皇后之位都是他母親搶走的,要不然……他是薛菱的兒子,是大鄴的太子,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這些想法,自然無人去說,可在澤心裏愈發醞釀深刻。

    &些是邊關之事的策論?」元望簡單掃了兩眼,皺眉道:「這……賀拔慶元居然這樣放權給下屬?三軍虎符留給了涼州主將?!這事情……殿下……」

    他越往後看,越震驚。

    太子並沒有太防元望,道:「關於賀拔慶元將三軍虎符交由下屬之事,父親那邊已經拿到了證據。這可不是小事,賀拔慶元治下不嚴,對待軍權態度隨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覺得自己有了這虎符,就像是北地天下都握在手裏了!」

    元望斟酌道:「……此事,怕是交給聖人處理會更好。殿下一直不都是關注民生、戶稅方面麼?這樣貿然寫關於軍權方面的摺子,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殿下聽政也不過幾個月。」

    賀拔慶元雖然是殷邛心中的一根刺,但太子要是主動寫這樣的摺子,特別是像澤這樣略顯尷尬的太子,總給人野心太大的感覺。

    澤皺眉:「我發現你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我也是得了父親的授意,他今日將我召去書房,說的便是此事!」

    澤的表情,像是在說他總算進入了權力的最中心。

    元望除了在棋藝上能有點得意模樣,其他時候都謹小慎微,也不敢多說,只道:「殿下,明日還要與其他幾位殿下、聖人一同去遠郊賞花,您不早點睡,第二天就沒精神起來了,要很早出發的。」

    澤嘆了一口氣,剛要放下筆,忽然響起了敲窗戶的聲音,外頭的人似乎不需要等待回應,就擅自推開窗來。

    修探頭進來,身上還披着毛茸茸的披風,手裏抱着個暖爐,身後則站了兩三個一臉無奈的黃門。他一副早上好的樣子,高興的揮了揮手,就攀着窗框爬進來。

    澤頭疼的捏了捏眉心:「旁邊就是門,你到底為什麼要爬窗。」

    修滾進來,笑:「刺激啊!哥,明天早上要去玩,我有點興奮,睡不着覺,我房間裏的暖爐也壞了,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澤根本懶得拆穿他的謊言,一個嫡皇子,暖爐壞了竟然沒人趕緊伺候着換一間暖閣?更何況這種理由,他這幾個月聽到太多次了。

    他無奈道:「睡覺不許蹬人。」

    修笑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這整個宮裏好像就沒有跟修關係不好的人,連元望都掛了幾分笑意,跟他聊了幾句才退下。東宮正殿的燈被路過的宮人一盞一盞熄滅,修躺在寬闊的榻上,跟平躺直視床頂的澤說話。

    修:「哥,你最近這麼忙呀?我看你平時都不理我,也不跟我玩了。」

    澤:「我是一國太子,哪能天天玩。再說課業也不輕鬆。」

    修不依不饒:「以前也有課業,你也就最近這麼忙!你也不去紅闌殿裏了,阿娘都想你了,你連請安也不去,太過分了吧!」

    澤在黑暗裏瞪他:「你這是替阿娘來教訓我?」

    修撇嘴:「你能有多忙,比父親還忙麼?他都知道偶爾去紅闌殿裏,你一個太子,倒是端起架子了。」

    澤像是有些惱羞成怒:「就你話多!再說現在阿耶基本都往山池院跑,哪裏還會常去紅闌殿!」

    修也想起了什麼,平日的聒噪咽回了肚子裏,往澤那邊滾了一點。兄弟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小時候也不少打鬧,漸漸長大,反倒是可以安安靜靜的相處。

    &你想成為什麼樣的皇帝……」修過了好一會兒問道。

    澤的呼吸聲忽然停止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以前都沒有思考過這個話題。

    澤:「大概是朝政勤勉,造福於民的皇帝吧。我不知道,但我想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我想讓天下太平。」

    修似乎覺得這樣的理想離他太遙遠,差兩歲,仿佛和澤隔開了一個世界,悶悶道:「那你努力,我不想留在長安,回頭讓阿耶把我扔到山東去,我到那邊去仗劍人生。」

    澤以前往常喜歡諷刺他這個理想一番,此刻卻說:「挺好的,不過我恐怕不能去找你玩,到時候你要每年回長安一次。」

    修輕輕應了一聲,這次是他率先轉過頭去:「睡吧。」

    這次初春的皇家賞花出遊,參與的人數眾多,卻並沒有擺什麼太大的架子。畢竟世家林立,皇家地位也沒有那麼崇高,殷邛在玩樂的事情上還算隨意。

    本來應該出席的皇后卻因為身體不適留在了宮中,殷邛帶了薛菱和萬貴妃,長輩中只有崔太妃說是多年不出宮,想來賞一賞櫻。小輩中,基本孩子們都去了,大家的車輦與着裝都比圍獵的時候還隨意。

    賞花的地方是長安外四十里遠的萬花山,皇家一行來人雖多,車馬浩蕩,早早從長安出發。春季登山之人相當多,萬花山的緩坡道路邊,到處都是長安人的帷帳,不少婦人早早換上春衫,坐在女眷的帷帳內傳來一陣陣歡樂的笑聲。

    有時候也不是薛菱、賀拔明珠這樣的女子出奇,而是長安女大多都是這樣外放的性子,她們毫不忌諱的說笑飲酒,帷帳薄的幾乎擋不住她們比花還嬌艷的衣裙。

    馬車一路要到山中一處寺廟才會停,殷胥從車上下來時,卻聽到了修高興的說話聲。

    修:「崔三郎!你怎麼也來了!」

    殷胥陡然覺得後脊樑一陣冷氣往上冒。

    崔季明笑聲傳來:「萬山花開遍,我也隨些風雅,怎能不來呢?」

    耐冬在車下等着扶殷胥,卻看他僵在車裏,眼神有些疑問。殷胥硬着頭皮走下車,往春光明媚處瞥了一眼,差點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崔季明真是浪得划船都不用槳了。

    她一身繡着暗紋的艷色紅袍,刺繡的光澤流轉,整個人如同被抽了骨頭般癱坐在一張紅木轎子上,懷裏抱着個美艷的龜茲女,那女人懷裏端着葡萄,白玉似的手拈住往崔季明唇間送。四面輕飄飄的轎簾如若無物,下頭四個少年扛着紅木轎子,後頭還有兩個穿金戴銀的侍女手持香爐,面含笑意隨侍。

    崔季明手抱在那龜茲女的腰上,面上戴着一隻雕花金框的新琉璃鏡,耳邊的金耳環換做了雕刻精緻的小金佛,拇指套着白的耀眼的玉扳指,龜茲女更是恨不得將崔老爺的萬般寵愛戴在脖子上,金光銀光映出半山春光。

    遠遠望過去,崔季明簡直就是一朵招蜂引蝶又紅又香的大牡丹。

    她對於自己的四體不勤,以及十幾歲就開始抱着女人不撒手的無恥絲毫不自省,見了修只是下半身沒動,敷衍的行了個叉手禮,面上滿帶笑意:「修殿下似乎許久不見又長高了,今日好春光,請一定要好好享受。」

    她頭髮束起,衣服上穿的也不是高領,脖子上一個快好了的印痕算是扎眼。

    修:「哎呀,你讓大馬蜂蟄了麼?脖子上怎麼傷的如此厲害。」

    崔季明笑:「殿下還是年紀小,有的人不懂分寸,不過是推倒鬧着玩的事情,非要留下個痕跡,也確實是不懂事兒。」

    修:??

    殷胥:「……」

    修跟她聊了幾句,眼睛愣是半天沒從龜茲女貼在崔季明胳膊上的酥胸上離開,呆呆愣愣的應道:「哦、哦!三郎今天一個人來的?」

    &麼會,今日與家人一同來的。」崔季明笑着望身後看去。

    姍姍來遲的輕便馬車上坐着兩個影影綽綽的少女,一隻素手撥開車簾,緊皺着眉頭有幾分薄怒,呵斥道:「像個什麼樣子!以後你再這樣,別跟我們一路!我見不慣你這德行!」

    那少女十二歲左右,輪廓單薄,面容纖弱惹人憐,語氣卻並不好。


    崔舒窈說罷,才發現還有旁人在場,臉面立馬改變,轉瞬勾勒出幾分輕柔的笑意:「阿兄,你也不下了轎子好好與人打招呼。」

    修見了舒窈,一下子就像是被縫住了嘴,整張臉唰的就紅了,往後退了半步。

    崔舒窈卻沒記得他,畢竟中秋夜宴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修又站在一群少年中,她笑着向修點了點頭,修慌不擇的向她回禮,又是想叉手又是想鞠躬,同手同腳忙的不可開交,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清風拂過,馬車已經走遠了。

    修撓了撓腦袋,仿佛毫不介意的在原地傻笑一番,回頭跟殷胥說道:「你看,她跟我笑了。」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中秋你再搶也沒用,人家姑娘是對我笑的!

    殷胥則臉色極差,走下車恨不得一腳踏出一個腳印來,他甚至都有點羨慕修碗大的心眼,省得如他這般整天因為小事,讓自己過不去。

    道路上跟着出現了一匹白馬,一名男子策馬上前,正是崔式。這一家人也不互相等等,崔式手裏捧着一大束初櫻,穿的相當精緻,殷胥陡然想起來這家人為何正好也今日上山了。

    賀拔明珠的衣冠冢就立在萬花山深處。

    賀拔明珠因為是船難喪生的,長江中游無數暗流漩渦,她的屍身並未找到,崔式在四季百花盛開的萬花山給她立下了碑。這裏似乎是賀拔明珠與崔式的相遇之地,崔式也決定遲早帶着孩子們回到長安,希望她能看着賀拔家與她的孩子們。

    也不怪她們祭日掃墓還如此光鮮靚麗,大鄴的風俗便是如此。如同往常節日少不了瘋狂的遊戲和舞蹈,縱然是清明和先人祭日,大鄴人也往往如同出來狂歡一般。他們會帶着家人在先人碑旁飲酒、敲鼓唱歌、甚至做遊戲,仿佛是希望給已逝之人帶去快樂,也告訴家人他們現在的生活很好。

    不過崔季明這帶着女人過去,難道是要告訴賀拔明珠她已經會泡妹了麼?!

    幾位皇子都比殷邛和貴妃太妃們下車晚,他們悠悠閒閒的往寺里走,身邊侍從如雲。萬貴妃平日裏十分低調,今日更是打扮得素淨,仿佛甘願被花枝招展的薛菱比下去。另一邊,崔太妃仿佛絲毫不關心春光,直接往寺中的大佛處走去。

    自去年中秋後,她本就有些清苦柔弱的面容上更顯示出幾分行將就木的苦楚,兩鬢染白,仿佛是要沒有旁邊下人攔着,她就能一頭撞死在寺內的大鐘上。這樣如喪考妣的一張臉,在大鄴的氛圍下,誰都不願意看,她也深入簡出權當自己是一縷青煙,盪進了寺內。

    崔太妃跪在金色睡佛前,虔誠的躬下身子去,脊背幾乎嶙峋的能從衣衫內透出骨節,她念念有詞的跪拜着,仿佛在懇求什麼。殷胥從門外走過,注視着睡佛,心裏大抵明白崔太妃在祈求什麼。

    她怕是也不管別人,只盼着那個十幾年才見過一面的兒子能夠平安。

    這處寺廟深入山中,院落重重,大家都已經散開各自休息玩樂,殷胥卻在一處樹下獨自等着崔太妃出來,崔太妃搖搖欲墜的走出大門,看到了殷胥。殷胥對她點頭行了個禮,崔太妃遲疑了片刻,朝他走來。

    &胥麼?已經這麼大了啊……」崔太妃輕笑。

    &妃是在為遠在天邊的孩子祈福麼?」殷胥並不打算寒暄。

    崔太妃身子一震,看向他。

    殷胥道:「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的不算差了。」

    她面上幾乎是掩蓋不住的驚駭,伸手要扶着她的侍女避開,胸口起伏,半天才顫抖道:「……你出生才不過十幾年,怎麼會……」

    殷胥:「我都能知道,便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想把這筆舊賬翻出來的人,怕是不會少。」

    崔太妃:「他已經遠走,又是廢了,翻舊賬又有何用?」

    殷胥道:「他遠走去做什麼,太妃怕是很清楚,才會如此惶恐,到這裏來祈福吧,不知道您是為大鄴祈福,還是為私心祈福。您深處宮中,卻能知道這種消息,怕是太后多少年就從來沒有放過權吧。」

    崔太妃如同默認般,避開話說道:「這舊賬也翻不動的,知事兒的人都不會說。」

    殷胥:「未必,突厥用他或許並不是因為什麼才略,怕是他尷尬的身份,能將大鄴陳年往事的肚腸都扯出來。我怕的是您給過他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我聽聞早些年間,太妃常在宮中吹笛,怎不見過您那黑玉笛?」

    崔太妃白了白臉色:「一截笛子而已……」

    殷胥知道她是承認了,面上卻道:「一段往事,參與者都還活着,掀不過去的。您應該知道那位敏感多疑的性子,知道這些眼皮子底下的齷齪,該多麼瘋狂了。」

    崔太妃半晌才道:「天下都欠他的。我不明白,為何都這麼多年,都不許一個孩子活出人樣。」

    殷胥:「每個人都覺得天下欠自己。他有過平靜度過餘生的機會,有個他或許也珍視的人給過他一個家,可他沒有選。您也是位有苦楚的人,可萬事都曾有過選。」

    崔太妃:「母親都是自私的,千萬次選仍是一個結果。」

    殷胥態度冷硬:「抱歉,我沒有娘,理解不出這滋味。」

    崔太妃苦笑:「我一個婦人而已,情非所願的懷了他,在錯誤的時間生下他。他的性命是誰留的,又是誰將他養大,與我可曾有過半分關係。我只不過給了一支笛,九殿下若是單純找我來確認便罷,但若是想要指責我……我被指責了這麼多年,也不怕再罪加一等了。」

    殷胥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做些什麼。若你也因他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不恥,或許應該告訴我,崔家這些年將他帶走,都做了些什麼。」

    崔太妃道:「我是個深宮中的聾啞人,一概不知。」

    殷胥:「若他掀起風浪,致使崔家也捲入海里,您也無動於衷了麼?」

    崔太妃輕輕笑了:「殿下,崔家興旺了這麼些年,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更何況您以為,中宗的一廂情願就真的能掠一位崔家女入宮麼?」

    殷胥愣了。

    難道……

    可前世,長安崔家這一支幾乎完全凋亡,崔夜用所在的長房死的最慘,這其中並不是跟俱泰有關。難道還有別人,對崔家的敗落推波助瀾?

    崔太妃走出去幾步,轉頭道:「九殿下倒說錯了一點。你怎麼會沒有母親呢?」

    殷胥半天也沒能理解出這句話的意思,崔太妃難道說的是薛菱,他皺眉:「什麼意思?」

    崔太妃表情更奇怪了:「薛菱沒有與你說過麼?她為何不肯告訴你?」

    殷胥心裏一跳,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是薛菱的孩子。

    崔太妃:「你的母親這麼多年一直在三清殿照顧着你啊。」

    殷胥一下子懵了。

    他向來習慣事事不再心驚肉跳,此刻卻仿佛耳鳴般,半天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音。他面如金紙,半天才從空中找回自己的神識,道:「我的母親,姓甚名甚,是什麼人?」

    崔太妃:「薛菱既不肯說,我就已經算是多嘴了,你且去問她罷。」

    她說罷就要轉身離開,看着殷胥如墨如點漆的眼睛已經發直了,不忍的道:「我或許總是做不好事情,這輩子就沒活的揚眉吐氣過。可天下母親因世事苛刻大多,都是苟且苦痛的活法,到那個地步甚至連天崩地裂也不去想,只希望孩子好。我……從不後悔讓他長大。當初你的母親或許也有過選擇,可她仍然希望你活下來。」

    殷胥沒想到這一番談話,會成這麼個結果。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宮人麼?

    在早些年殷邛瘋狂的臨幸宮人時候,不少宮女發現生下孩子就會從宮中消失或離開,又加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謂的龍種,開始想要偷偷打掉孩子,卻仍有一批人捨不得,將孩子留了下來。

    他其實找回理智後,仔細一想就能知道是誰。

    別人都離開了宮,她卻能留下,說明她應當也算有些靠山。崔太妃又說薛妃是知情人,那麼可能的只有當年薛妃為後時的近侍岑婆。

    她年紀與薛菱年紀相近,相當受到薛菱的重視,以殷邛的性情,指不定臨幸過薛菱身邊的宮人,那她懷胎時間與薛菱那一胎時間相近也不是沒有可能。

    岑婆……

    殷胥陡然發現,他前世痴傻期間,岑婆悉心照顧他,可他卻不得言語。這一世他重生後,也只把岑婆當成普通的宮人,甚至都沒有多說過幾句。

    他將自己的母親當作普通的奴婢一樣對待。

    兩世多少次日夜相見,他卻連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與薛菱差不多的年紀,她卻面上盡染風霜。如今再想來當時她拼了一切辦法帶着其他宮人想辦法做餅子的日子,想起她給他洗腳,背着他哄着入睡,殷胥從來都只當她是個心善慈悲的老宮人。

    他緩緩坐在了寺中的亭內,甚至想去扇他自己。

    其實岑婆從中秋開始身體不好,他托人去送東西的時候也有聽說過,他只是找了宮內給宮女看病的大黃門,塞了些錢,又之後多次托人去送了補品。

    從去年夏天后,他就沒有回過一次三清殿。

    此刻殷胥很想回去,想立刻飛奔回宮走進三清殿去,可他也明白,見了岑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叫「阿娘」?抱住哭泣?他哪個都做不到。

    但殷胥陡然感覺自己很幸福。他雖然是個無知且可恨的孩兒,卻一直享受着來自於母親的照顧,沐浴着背後關懷的目光,他甚至覺得岑婆與他日夜相見,貼身照顧,這樣的關照,使他比澤、比兆都幸福千萬倍!

    殷胥坐在亭子中,緩緩將身子趴在亭內冰涼的石桌上,眼睛埋在胳膊里。

    他雖恨自己,可他也好高興。

    過去的十幾年,他不是爹不親娘不在的伶仃幼子,不是孤家寡人,是被愛着的,被人保護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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