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肖勁去見江楚楚,以面試保鏢的方式。
彼時正是她的十七歲,他的二十七歲,兩個人,兩條路,雙雙寫滿無限可能。
從九安道至比利山別墅群,最便捷是乘紅色線到荔枝樓再登98號巴士往北,一個小時過後下車步行,冷雨秋風,看一輛接一輛平治車從身邊咆哮而過,普通人能否堅持挺住都是未知數。
數不清多少「精英」「白領」「選美冠軍」在半途跳山跳海,死後還被小報記者再「吃」一回,盡心盡力為社會貢獻最後一道光和熱。
夜雨突襲,余寒未消。
他於本埠生活二十七年,從新碼頭到舊關口,從西港區到東三島,每一寸土地都記得爛熟。從沒登過這座山,更沒留心隨山坡向上爬的一棟棟鬼屋一樣閃着寒光的別墅樓。
沒想過今次會乘平治來——本埠富商最愛,頭長尾長車標閃亮。
馬達正快速趕工。
低頭看,山下的世界未見倦容,山上的金錢大趴轟轟烈烈。丁叔從副駕回頭,再一次叮囑他,「江先生同江太太都好滿意你,但是阿勁,要記得斯斯文文,不要被人看不起。」
他撫平西裝褶皺,依然面無表情,今次這個面試實在特殊,「你放心。」
丁深深看他一眼,收回視線。
車停在赫蘭道9號,江姓居所。
下車,丁欲言又止。
而他站在鵝卵石小道上,幾乎高過向外延展的遮陽棚。一幢四千尺豪宅,他出現,當即變成陰陰暗暗籠屋,即刻微縮。
丁與一位厚嘴唇黑皮膚印尼女傭低聲交談,突然間丁與女傭的臉孔齊齊轉向他,女傭有一瞬間的失神,操一口東南亞英語,「這邊請,江先生同江太太剛剛回來。」
他跟在丁身後。
「我早就講給你聽一定在背後講我壞話,你發現沒有?今次她都不敢同我對視,從頭到尾她都同李太太嘀嘀咕咕,還好阿楚聽見,兩個八婆講我這件禮服早過時,!我這一件她兩個在店門口從年頭排到年尾都夠不上!」——驚聲尖叫伴長生咒,電影院放恐怖片才有這類效果。
「你不想同她交往以後都不邀她咯,整場都扮黑面神,我都替你捏把汗。」——一句話嘆三回氣,誰知他有幾多苦悶,還需抽空教女兒,「阿楚你少同你媽咪攪事行不行?老師沒教過你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我老師都教同學有一句講一句,要誠實做人。怎麼?我同爹地念不一樣教科書?」——少女的聲線自帶潤筆,清清靈靈從水中來,根本不必聽內容,就曉得她一定事事都對,青春無敵,全因你不忍心爭辯。
玄關處掛一副何帆攝影作品,曠遠高大的牆體,涇渭分明的光與影,角落處的旗袍少女低頭深思,被各大報刊圖書藝術名家奉為經典,收錄於《本埠回憶錄》一書,現已出版大賣,何先生揚名國際,可喜可賀。
奇妙的是,很快他將見到片中少女。
「責備阿楚幹什麼?這個家裏就只阿楚一個同我貼心,你都看不慣?不要以為我沒發覺,你同眉來眼去打暗號,江先生我請問你,你同今次這位『北姑紅星』約在幾點幾分,同她燭光晚餐還是山頂觀星,又或者研究出新辦法,不如講出來聽一聽?」拔高,又降低,一段音被綁上過山車衝進耳膜,能忍住不跳腳的都是英雄。
「又來?鎮日疑神疑鬼還有沒有一小時能安安靜靜過完?」被戳中,顧左右而言他。
「乾脆我去住辦公樓,好過被你早午晚折磨。」趁勝追擊,倒打一耙,男人慣用招數。
「你敢!我為你勞心勞力,伴着你吃苦受累,你敢搬去同你個二奶住,我就敢同你同歸於盡!」一揚手,一隻玻璃插瓶碎在玄關牆壁,嘩啦啦好熱鬧。
由此江宅才有一秒鐘安靜。
丁神色如常,多半都已經習慣。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朝屋內人點一點頭,「江先生江太太,晚上好。」
江展鴻穿西裝打領結,正是精英人士做派,「今天不是放你大假?」
江太太卻突然熱忱起來,她換了臉孔,扶正了貂絨披風上的鑽石扣,嘴角上揚的弧度剛剛好,立刻變身成為滿分太太,「我記得的,你帶肖先生來會面。瑪利亞,去倒茶。」
「是,太太叮囑一定要讓江小姐先見一見阿勁。」丁慢慢從玄關走到客廳,大理石地板光潔可鑑,清清楚楚映出他鞋底一片乾枯草葉。瑪利亞端茶來,悄悄皺了皺眉又走開。
江太太側過身將沙發上獨自端坐的江楚楚引入畫面。
她穿黑色小洋裝,裙擺下露出雪白而筆直的小腿,一雙絨面高跟鞋——少女扮大人,始終稚嫩。
好在長發似瀑布,烏黑如同今夜,摘出天邊一片雲披在背後落在腰間。或許是受江太太要求,發尾被刻意做出捲曲弧度,令青春的純粹中多一絲女人的嫵媚,又不說好,又不敢說不好,全賴你自己感受。
然而一張臉孔無敵天下,在此冷冷冬夜,一切都是因緣際會,一切都是幕後陪襯,世間人「引頸待戮」為等她「恃靚行兇」。
「江小姐,這是肖勁。」
他已經見過她,在前一刻,十一點十五分。江先生同江太太相互駁斥剝衣見肉,他自何大師作品上轉開視線,越過水晶茶几以及江太太左肩,與她得逞後的竊喜相遇,他成為觀察入微的督察長,她是來去自如的飛天盜,他沉默內斂,她揚眉挑釁——
哪裏在乎過來人是誰?她當然只需顧自己。
夜行人玩高危遊戲,她一貫來去自如。
這一刻她微微笑,客廳便多出一道光,更多出一段晦澀文字,沒人能讀懂。
她膝上抱着一隻兔子玩偶,仿佛有千斤重,令她不能起身,只能坐在沙發上仰起臉伸出手,「肖先生,以後請你多關照。」
一粒嫩芽,一朵含苞的花,非要做大人樣,滑稽得可愛。
肖勁同樣伸出手握住她的。
時間走到十一點二十五分三十六秒,握手時似觸電,彼此感觸不同,更不可知。然而思緒卻如同野草瘋長,攀着相互交匯的視線,向思想無法抵達的方向延伸。
她眼瞳漆黑,他呈琥珀色。
她是似曾相識,他是恍然如夢。
「我以後就叫你阿勁好不好?不出聲就是應承我咯?你叫我阿楚我也不介意。」眨一眨眼,不知她想什麼,不知中什麼陷阱,無所謂,換誰來都是甘之如飴。
肖勁收回手,「江小姐,多謝賞識。」
他身形高大,幾乎在她頭頂投下一片影。
或許是因客廳的水晶吊燈過於明亮,又或許是因她今夜飲過半杯馬提尼,她竟然看不清他輪廓,但她知道他是誰,也許他也一樣。
簡單且難以言喻的面試結束,由江太太向他介紹工作內容,「阿楚平常八點整出發,五點放課,周末活動都不同,但你放心,說好禮拜六一日假期,我們絕不佔用。不過講實話,要不是大環境要求,我都懶得請私人保鏢,進進出出都是朋友,阿楚人又乖。唉……要不是那群湖南人吃相難看……」
多年訓練,職業習慣,他遠比普通人敏銳。根本不必回頭,他已了解少女的目光未將他放過,自肩頭追隨他背影,無處不在。
江太太不自在地撫了撫頭髮,「不好意思,講話講一半又跑偏。今次載你上山那輛平治車以後就用來接送阿楚,丁同我講過,知道你開車穩,我才放心讓你照看阿楚。」
「我明早準時上工。」
他惜字如金,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江太太早看過他簡歷,知道這是「屈才」,保鏢又不是陪聊,囉里囉嗦才難相處。
至此,江展鴻抽完今晚第四根煙,還在頭疼江太太雙眼如炬,看來不能同多糾纏,不然母老虎發威,小報記者亂寫亂登,實在不好看。
肖勁告辭。
牆上掛鍾追趕時間,不停不歇。
他經過她身邊,離她腿上的兔子玩偶只有半米距離。突然間他低垂的臉孔劃出玩味的笑,一瞬間將陰沉無聊的老式默片變成你進我退的曖昧寫意。
短暫而精彩。
她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也目睹他經過玄關的片刻停留,照片上的黑旗袍少女被光影襯得渺小、微不足道,卻因她抱臂垂首的姿態顯得堅韌不拔。
楚楚起身,拎着她的彼得兔往二樓走,「爹地媽咪晚安。」
「晚安。」一個憤懣難紓。
「晚安。」一個垂頭喪氣。
「不要以為剛才就算結束!」
「你還想要怎麼樣?」
她關上門,做徹徹底底的自我隔絕。
彼得兔被扔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先她一步入睡。
楚楚打開抽屜,在最深處找到一部日記,半舊的筆記本幾乎都是空白,只在其中夾着一張沖洗照片——
從斜後方拍攝,男人赤*裸的帶着汗的肩膀,墳起的肌肉,隨時準備進攻的姿態,演繹出深夜澎湃的荷爾蒙與激戰。
她手握相片,嘴角輕勾,「x先生。」
1997年1月2日,耶誕節與新年的連番假期剛剛結束,西伯利亞寒潮餘威尚在,嘉利大廈的五級大火連燒24小時,上月11日本埠長官新鮮出爐,新聞熱炒95線巴士泊在石排灣被童黨燒光。
比利山別墅,泳池的波光來回搖晃着半山繁華,他隔着窗外落雨聲,穿過一對「好好夫妻」尖聲刺耳的詛咒,未打燈的屋檐下遇見她背影。
於是在此陰冷沉默的夜晚,撞見一樹闃然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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