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勁
赫蘭道9號距離聖瑪麗安男女中學共計三十分鐘車程,七點四十分,肖勁已然將擦得蹭亮的平治車開出一號車庫。
他十指修長,右手輕輕搭在方向盤上沿,食指中指並在一起,一個自欺欺人的姿態,幻象中抽完一支煙,聊以慰藉。
難得今日太陽賞光露臉,贈你半山好陽光。
餐桌照例冷冷清清,瑪利亞的廚藝馬馬虎虎沒進益,吐司片太老,黃油煎蛋偏咸,草莓醬膩得反胃,都說九七是世界末日,果然,一開場事事不順。
二姐江安安玩過界,徹夜不歸,江太太是富貴閒人要坐地吸水吸得兩頰回春再睜眼,家中唯剩江展鴻與江楚楚有正職,江展鴻是甘心情願為鈔票奔走,萬事貪一個勤字,而江楚楚全為應名點卯、敷衍了事,轉學兩個月,一沒老友二沒良師,每日上學都同行屍走肉一個樣。
七點五十五分,喝完最後一口柳橙汁,整個食道都被果酸佔領。她放下玻璃杯,含糊說一聲,「爹地拜拜。」
江展鴻喝咖啡看報紙,全心全意灌注於金融版,眼睛也不抬一下,「用心讀書。」
她背上書包,小心避過玄關處散落的玻璃渣,逃跑似的離開這個家。
車門拉開又關上,多一隻野性難馴的小狐狸,披人皮穿人衣,如雲的長髮編成光亮整齊兩股辮,分坐兩側垂在胸前。深黑色校服裙全從日本女子學校照搬照抄,百褶裙剛剛好蓋過雙膝,看一眼就知道,過校門她一定向上提,露出小巧圓潤膝蓋以及一小段結實白皙的腿,這是反抗威權為自由奔走。
一眼望過去,徹頭徹尾學生妹,三月天楊柳樹上第一顆芽,吸飽水,向天生,有大把青春可供揮霍。
最可怕是頂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瞳,悄悄自後視鏡里望他半張臉——淡青色鬍渣同下頜凹線,樣樣都在製造多巴胺。
「早,江小姐。」
「早,阿勁——」她故意拖長音,拉扯他暱稱。
他瞥一眼後視鏡,正巧與她有一秒鐘對視。她的目光直白,一點點少女的矜持與掩藏都不留,而他呢?
他放下手剎鬆開離合,將平治車發動。
她似乎先贏一局,勾唇笑,「不願意叫我阿楚?」
汽車駛出大門,拐彎下坡,道路通坦。
「江小姐是我僱主。」
「斯斯文文講禮貌?原來我看錯人。」
他抿住嘴角,結束話題。
她發現他手指骨節好幾處擦傷,連ok繃都省掉,整個人像沒痛感。
哪來的野生動物。
車慢慢開。
第一日,他領她經過半山豪宅、初醒街市、人來人往繁華。終點站位於賽冷大道與石韋大道交匯處,一座埋葬在繁忙鬧市區的圓頂教堂,生子一樣發展出錯落建築樓,校門只有兩車寬,是在本埠一百三十所大小中學排前十的聖瑪麗安男女中學。
然而在這裏讀書也不見得有多驕傲,精英分子誰留本地?全都成群結隊游過太平洋,誰死守誰痴呆。
可惜對楚楚而言,校牌同肖勁以及腳下這台平治車一個樣,都是大隻珠寶,全為點綴。
「拜拜——」她習慣自己下車,而他這一回終於稱職,繞過大半個車身為她開門。
她愣了愣,隨即彎腰下車。站直時視線只能落到他左肩,想看清肖先生全貌則需仰起頭,翻折頸椎,等光線佔據視網膜,才識得他稜角分明臉孔,比照記憶,這一秒的肖先生顯得過於精緻——
眼藏風雪,眉有幻夢,一張臉寫完宗教奧義,令你——
虔誠皈依。
「五點我準時到。」他無情打斷她欣賞一卷藝術品的寶貴時間,冷得過冬天室外的鐵。
「五點十五分,阿勁,我怕你多等。」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總之全該責怪陽光太刺眼,華氏六十度「嚴冬」將她照得臉微紅。
「江小姐,我的工作就是等。」
「ok,反正我只是僱主又不是……」後伴句咽下肚,不敢在他面前亮出本性。伸出手合住又鬆開,如同日本貓,「拜拜。」
「拜拜。」
她轉身,麻花辮揚高,八點二十五分開始,各走各路。
一進校門,沒意外,教導主任帶金絲眼鏡手持教鞭頂替巡邏兵,查遍你頭、身、腳。楚楚低頭走過主任身邊,等她背過身立即提高百褶裙,這叫「虎口拔牙」,是苦悶生活中彌足珍貴的「刺激」。
神氣過後低頭看腳尖,死盯自己腳下一雙平底瑪麗珍皮鞋,「大隻佬,長夠六英尺又怎樣?打籃球還是撈飛機?」
太陽登頂。
進教室翻課本,怎麼,第一堂就是老姑婆上國文,簡直要命。
斜後方「七仙女」那一整隊痴線又望過來,望什麼望,遲早一個個都打成豬扒。
完了完了,同電視台高鼻樑混血女主播講的一個樣,九七全市人民行衰運,是世界末日,掛滿身道符都不能倖免。
追着時針分針長短腳,熬過英文數學生物課,終於等來放課鈴,叮鈴鈴如天籟。全班「木頭人」機械地站起來與油頭粉面生物學老師道再見,接下來收拾課本各自消遣。
「七仙女」又聚攏在教室最後一排,袁柏茹頂個男仔頭,一百七十一公分個頭穿海魂衫百褶裙,說不出的突兀。短襪上裙邊下一雙又長又直地腿慢慢跟上楚楚腳步,很快她越過她,肩膀還要往她身上撞,最後回過頭一個惡狠狠眼神,簡直是校園暴力完美教材。
楚楚停在狹窄樓梯間,昏黃的光自窗口跑落她肩頭,是晚霞的憐憫與饋贈,令她纖薄瘦削的身體在空曠的階梯上變成微小的浮塵。
馬上就有英雄出場。
閆子高單手提着書包湊過來,「她們又欺負你?不要怕,以後下課我陪你走。」
她回頭,撞上他真摯目光,回想閆子高在老師同學中的好口碑,深感無趣,「啊,我都習慣獨來獨往。」
一分面都不給,十秒鐘消失在入口,只給他留一個又靚又扎手印象。
他抬一抬眉毛,興味盎然。
只有階梯在歡呼,哇,好似偶像劇。
五點半才走出校門,老遠已經看到熟悉的黑色長身車。她出門時已將校服裙拉回「原位」,經過校門對面黑人寡淡的教導主任鞠躬點頭,「楊。」
好乖好得意。
「等很久?」她躲過「七仙女」的例行找茬,心情頗佳,上車就與肖勁閒聊,沒想到只有一句話——「應該的。」徹底結束交流。
她躲在後座翻個白眼,果然是越大個越無趣。
「今晚要去九朗大廈上補習課。」
「不吃飯?」
「我已超過一百零一磅,必須節食。」
通常這時候,作為長輩——至少他早她十年生,應當勸她節食有害,回頭是岸。而他保持一張撲克臉,言簡意賅,「幾點去接?」
「九點。」
「嗯——」
距離不遠,十五分鐘路程拐角就到。
「開後車廂。」她自角落裏抓出一隻鼓囊囊的黑色單肩包,揮一揮手,「晚上見。」
很快,就像入水的魚,江楚楚被淹沒在來來往往人潮中不見蹤影。
肖勁站在車旁,嘴角浮起一絲笑,或許因她太過鮮活,令人不得不追悟青春,也同樣得承認,你已被青春拋棄,連行路都不同。
她腳步輕快蹦跳靈巧,他沉穩沉悶,黑西裝上身,日日都像奔喪。
想在原地多停一秒鐘,無奈車後有人探出頭來催,「喂,到底走不走?要停車去負一樓,不要在路邊耽誤大家時間好不好?」
等一分鐘,他同樣消失在這座金磚鋪地的城市。每一個人都忙忙忙,每一段路都擠擠擠,紅綠燈一轉,多一秒停留都一定被後車從撲街罵到含家產,你全家一人一丁都不放過。
哪來那麼多恨呢?老闆、老婆、老大,個個都難搞,又不能開口對罵,沒得選,只能怪社會。
港督是英國佬,血統高貴不好沾手,沒關係,馬上就有特首接棒,忍了九十九年,就等你來挨罵啦。
華燈初上,天際繁華。
肖勁把車停在九朗負一樓,自己步行回到天安大廈。肚子空空之時,在容叔的小攤上吃一碗魚蛋面,湯鮮味美,最重要是價廉。
多數時候,窮人別無選擇,必須隨遇而安。
又稱知足。
個個都是傳統美德,只是無人深究,是誰定義「傳統」與「美德」。
多半是有錢人。
算了,這些事情別深究,越思考越灰心,不如做一頭豬,連死都不知道是哪回事。見屠刀感嘆好亮光,正好拿來送豬婆。
他只顧低頭吃麵。
容叔問:「第一天上工,累不累?老闆人好不好?」
他必然說:「不累,很好。」
容叔多舀三隻日式香腸送到他碗裏,「慢慢吃,不夠還有。」
沒等他道謝,對面馬路跑來個白襯衫小胖妹,臉上肥肉層層疊疊,擦着口紅、粉底、睫毛膏,好像陳年的鬼。
「阿叔,茵茵出事啦,快走快走,救人如救火!」
肖勁擦了擦嘴,看清她,原來是茵茵同窗好友,叫高婉怡,外號又叫「雙蛋」,因她名字諧音實在令人難啟齒。
「對面曠日女高發神經,『十三姨』血崩啊,突然要找茵茵敘話,談什麼談,當然先『曬馬』再動手。我們『中原一點紅』當然也不是吃素來的,誰怕過?不過『十三姨』有校外幫手,我們都頂不住的啦……」
「茵茵呢?」
「在同升後門。」
肖勁扔下錢,「萬分緊急」「火燒眉毛」還要繞到十字路口等紅燈,低頭看一看手錶——一隻上了年紀的勞力士,錶帶都換過幾輪,還在蹣跚追時間。
八點三十分,他趕一趕,或許來得及。
只是誰料到,他會在少年少女無聊發癲的場合撞見本該在大樓溫書上進的江楚楚。
驚訝過後是慶幸。
很好,這下不必趕時間,得以慢慢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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