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華看着言宸,她能理解他這一段話背後所背負的艱辛。
北齊和南秦如今已然勢不兩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北齊是他的家國,玉家是他的家族。他終究是玉言宸,是北齊的小國舅,是玉家的嫡系公子。
他豈能眼睜睜地看着北齊國破,家族傾覆?
換作是她,也做不到。
哪怕背後籌謀的人一直是北齊,一直是玉家,哪怕南秦佔盡道理,但那又如何?
兩國之爭,不是小事兒,輕則你爭我奪,來回拉鋸,重則江山失守,一國山河破,馬踏帝業,百姓變成亡國奴。
她點點頭,「你說得對,你有什麼選擇,都是因為你的身份,你的出身,怨不得你。」頓了頓,她道,「我也有我的身份,我的出身,我的選擇,我們彼此一樣。」
言宸抿唇,「我從未想到有這樣的一日。」
謝芳華頷首,「在無名山,與你訂立盟約之初,我也沒有料到我和南秦,南秦和北齊,今日是這般情境,你與我,終究是隔着兩國。」
言宸聞言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如今北齊玉家,已經盡數在我手中,堂族的長老們,都老了,掌控不了我,也對玉家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多年的心愿,雖然達成了,但到底也失去了我不想失去的東西。」
謝芳華沉默,她和言宸,怕是就此要一刀兩斷了吧?
她視他是一生的知己,從來就沒有想過,與他撇清一刀兩斷。
「父親帶着人瞞着我追到天機閣,我救了齊言輕,耽擱了些時間,得知候,追到天機閣時,天機閣已然毀了,我又追來了這裏。」言宸看着她,又對一旁一直沉默的秦錚道,「多謝你們手下留情。我稍後回去,會救他,但他再拿不起刀劍了。一個拿不起刀劍的人,也是無用之人了。他累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歇了。」
「也就是說,自此後,北齊玉家,盡數在你手裏了。」秦錚挑眉。
言宸點頭。
秦錚看着他,「你會扶持齊言輕?」
言宸沉默了一下,看着他道,「王后如今棄了王上,回了南秦,王上大怒,命太子出兵。齊言輕幾日前,被你所傷,大敗,這一口氣,如何能忍下?我既不能勸他罷休這一場兩國之爭,也不能勸南秦休戰。兩國若是要打,我又如何能袖手?怎能不扶持他?我沒得選擇。」
「既然如此,那就多說無益了。」秦錚看着他道,「我感念你多年與芳華的情分,但饒了你父親一命,也算相抵了。自此後,她不欠你,你不欠她。兩清了。」
言宸沒說話,眼中神色有些沉寂。
謝芳華一把握住秦錚的手,使勁地握住,然後,對言宸堅決地搖頭,「我與你相識於無名山,相知於微末,相惜多年,哪怕,從今以後,你歸屬北齊,我心向南秦,我們中間隔着兩國之爭。但也不和你兩情。」
言宸抬眼看她。
謝芳華看着他,肯定地道,「即便中間隔着兩國之爭,又如何?我認識你後,一直就知道你是北齊小國舅。兩國之爭是天下事兒,是江山事兒,我雖然參與兩國之爭,但也不必為了兩之爭而與你兩清。你永遠都是我認識的言宸,我也只是那個在無名山與你相識的謝芳華而已。」
言宸眸光涌動,唇邊也動了動。
謝芳華繼續斷然地道,「哪怕兩國打個你死我活,你我不能選擇出身,哪怕戰場上見,誰死誰亡。都與我們兩清無關。見面,你還是言宸,我還是謝芳華。一如曾經,一如今日。」
言宸忽然閉上了眼睛,情緒波動下,他猛地咳嗽起來。
謝芳華說完一段話之後,也覺得用盡了自己的力氣,看着言宸道,「早先為我殺了那無名山宗師,你該是受傷了吧?若非如此,你一路追來,應該能在秦錚出手前救下你父親不被他所傷。」
言宸用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沒說話。
謝芳華看着他,放緩了語氣,「我剛剛說的話,你仔細聽好了吧?我只說一次,以後再不說了。我們多年相識,我想也不必我再多說。」頓了頓,又道,「你父親身上的傷不能耽擱太長時間不救治。你快去吧。」
言宸抬眼看了一眼天色,然後,收回視線,看着謝芳華,沉默片刻,對她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你我無關南秦和北齊的江山,不該就此兩清。我也不會與你兩清。」
謝芳華露出笑意,人生難得一知己,國讎家恨又如何?
就算將來,他為了北齊戰死,她給他蓋棺木,但他還是她認識的言宸。就算將來她挺不住魅族天道規訓而心血枯竭而死,她也希望他給她蓋棺,她還是他認識的謝芳華。
言宸轉向秦錚,對他道,「你們是要去情花谷找謝雲瀾吧?齊雲雪也在情花谷,她性情古怪,且有些事情,我也不知是否是她做的或者不是她做的,既是她做的,又是為何而做,不是她做的,是何人所做。不過你們小心些。」
秦錚挑眉。
言宸道,「我知道你不信我,我雖然對芳華隱瞞許多事兒,但有一點,她說對了,我不會害她。」
秦錚笑了一聲,「你若是害他,她這麼相信你,一百個她也早就死了。這我倒信。」
「她身體裏的孩子似乎……有些問題。」言宸看着二人,「你們,知道吧?」
秦錚頷首,「知道。」
「既然如此,我便別過了。」言宸看着謝芳華,「好好照顧自己。」
謝芳華點頭。
言宸又對秦錚道了一句「保重」,見他抬手也對他拱手,他不再多說,轉身離開了。
他的身影有些許清瘦孤獨,還有些許無奈和蒼涼,伴隨着岸邊淡淡清涼微帶血腥味的水汽,無以言說。
謝芳華看着言宸的背影消息,站在原地,久久不說話。
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言宸?
不知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還是更久?或者更近?
再見的時候,是在兩國交戰的戰場上?還是在哪裏?
秦錚站在謝芳華身邊,似乎能理解她的這種感情,默默地陪着她,她不說話,不動,他也不催促,不說走。
過了許久,岸邊的涼風吹來的水汽將衣服打得涼了,謝芳華打了個寒噤,才動了動身子。
秦錚立即要脫下外衣給她。
謝芳華伸手按住他的手,看着他道,「秦錚,你能理解吧?我不能和言宸就此兩清,不能老死不相往來,不能當做從來沒有任何過他。哪怕,我如今已然主張南秦狠狠地打北齊,將北齊打個落花流水,但也與我對言宸的信任和情分無關。」
秦錚點頭,伸手摸摸她的頭,溫聲說,「能理解,他是支撐你走過無名山那幾年最黑暗的日子的人。也是在你回京後至今,一直在你背後扶持你的人。在你心裏,他有着極重的位置。這個位置,無人能代替。我也不能。」
謝芳華伸手抱住他,將頭往他懷裏埋了埋,「這些年,言宸也不算騙我,也不算隱瞞我,只不過是我從來不問,也不查他而已。我一直以為,我們不會成為敵人,就算兩國對立,也干係不到我和他。我不會為昏庸的皇上而拼命,不會為南秦江山而賣力。只是,世事難料。」
秦錚將她往懷裏摟了摟,「我愛的女子,有情有義,有國有家,有何不好?曾經我怕你真變成與無名山那些活殭屍一樣了。如今這樣,是我失而復得的珍寶,我心甚慰。」
謝芳華心下稍暖。
秦錚又道,「論起來,南秦江山是秦鈺的事兒而已,你我,也無非輔助他一把。到時候,誰死誰活,我們盡人事聽天命,順其自然吧。」
謝芳華慢慢地點頭。
秦錚伸手推她,「中秋剛過,天氣就已經轉涼了,在這裏待久了,對你身體不好,走吧。」
謝芳華退出他懷裏,點了點頭。
秦錚拉着她離開水邊,不遠處,陳老、青岩、侍畫、侍墨、小橙子等人等在那裏。
陳老件謝芳華來到近前,對她問,「言宸公子離開了?」
謝芳華點點頭,「他會去一里地外,立即救他父親玉兆天,之後就會返回北齊。陳老,你若是想與他道別,現在就去吧,他還沒走。」
陳老搖搖頭,「我隱身於天機閣,無論在天機閣待多久,我也是魅族人,天機閣雖然是言宸公子創立的,但我只認您是主子。不必與言宸公子道別了。」
「他回北齊後,再未啟用天機閣一兵一卒。這是將天機閣都給我了。」謝芳華望向一里地外,因山路樹木遮擋,什麼也看不到。她嘆了口氣,輕聲說,「上車吧,我們去情花谷。」
陳老點點頭。
謝芳華和秦錚上了車,隊伍繼續向情花谷而去。
言宸回到一里地外,那些人已經急得團團轉,但也不敢去找言宸,如今見他回來,人人喜出望外。
有一人立即急聲道,「公子,若是不儘快救治,國舅此命休矣。」
言宸點頭,從懷中掏出一瓶藥丸,掰開玉兆天的嘴,給他服下,之後動手給他處理傷口。
秦錚的確是手下留情了,沒傷到他的心口心脈,偏離了一寸,而且傷口看着兇險,卻不深。養一個月,基本就能好了。
但是他不想讓父親再拿刀劍了!
也不想讓他再留有武功了!
這麼多年,他是活在黑暗世界的玉兆天,是被玉家束縛的玉兆宴,他一個人的身上肩負着兩個人的命,挑着玉家謀求陰謀詭計的擔子,他也該放下了。
半個時辰後,言宸站起身,對一人吩咐,「將國舅送回北齊京城。」
那人看着玉兆天,試探地問言宸,「公子,國舅什麼時候能醒來?」
「什麼時候到京城,什麼時候醒來。」言宸將兩瓶藥遞給那人,「白色的瓶子每日給他服三顆,黑色的瓶子每兩日服一顆。到京城後,黑色的瓶子就不必給他服用了,白色的瓶子繼續讓他吃着,吃完為之。」
那人收了兩瓶藥,小心地問,「公子,這黑色的瓶子裏裝的藥是……」
「是他一直昏睡的藥。」言宸看着他,「你跟父親身邊多年了,你不覺得,他該歇歇了嗎?」
那人一驚,垂下頭,「公子說得對,在下一定照辦,照看好國舅。」
言宸點頭,從身後一擺手,「羽靈。」
「公子。」有一黑衣人應聲出現。
「你隨父親回京城,若是堂族長老對父親的傷和以後退下不再參與家族之事有異議,就說是我的意思。」言宸吩咐,「另外,待父親接受自己的處境了,你再出京找我。」
「是,公子。」羽靈應聲。
言宸擺擺手,對那人道,「你們趕路吧。」
那人拱手,辭別言宸,帶着一隊人馬護送,向北齊京城而去。
言宸目送着隊伍遠去,又向情花谷方向看了片刻,翻身上馬,向北齊軍營而去。
一日後,言宸回到了北齊軍營。
「玉公子。」軍營內眾人見他回來,都恭敬地見禮。
言宸點點頭,扔了馬韁繩,向裏面走去。
來到齊言輕的大帳前,有人得到他回來的消息,立即迎出來,「玉公子,您總算是回來了。太子昨日夜就發了熱,軍營中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您再不回來,太子就危險了。」
言宸點頭,快步進了大帳內。
齊言輕果然在發燒,滿面潮紅,已經燒得人事不省。
言宸連忙開了藥方,吩咐人下去煎藥,又親手幫他處理降熱。
折騰了大約兩個時辰,服了藥後,齊言輕終於退了熱。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言宸疲憊地靠在一旁的軟榻上。
玉雲水從賬外急步走了進來,看到言宸,眼睛一亮,「小叔叔,你回來了?」
言宸點點頭。
「太子的熱退了?」玉雲水靠近床頭看了一眼,惱道,「軍中的大夫都是一幫子廢物,折騰了一夜又半日,也沒能讓太子退熱,還是要靠小叔叔。這麼無用,乾脆都推出去砍了算了。」
大帳中侍候的人頓時大氣也不敢出了,人人心膽具顫。
言宸揉揉眉心,抬眼,瞅了他一眼,「軍中的大夫,本來就是給大多將士兵甲包紮處理傷口的。能扶傷不救死。」頓了頓,他道,「太子的傷勢調養,要靠御醫。而御醫都被你幾日前因為他們救不了太子,一怒之下給趕走了。才造成了今日太子發熱,卻束手無策的險情和後果。」
玉雲水聞言嘟囔,「御醫治不了病,留着何用?再說,我哪裏想到你來了剛救了太子,太子傷勢還沒穩定,你又一聲不響地走了。蹤影全無啊,太子發燒了,我四處找你,找不到,都快急瘋了。」
「你這是怨我了?」言宸挑眉。
玉雲水頓時噤了聲。
言宸看着他,「你是玉家的子孫,但我從來沒見過玉家哪一個玉家的子孫如你一般莽撞不知事理,行事不計後果。這些年,你是太子的陪讀,跟着太子,玉家族堂長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對你不多加管教,便養成你這副無法無天的性子了嗎?」
他聲音雖然不高,語氣也帶着一種淡若雲雪的平靜,但這一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自帶一種長輩的凌厲和威嚴,不容反駁。
玉雲水臉色變化了一陣,委屈地抬頭看着他,「小叔叔,這也怨不得我啊,族堂長老本來也不指着我為家族做什麼事情,我只負責陪着太子長大就行了。自然對我管束得少了,我……我哪裏知道,那些太醫……還是有些用處的。」
言宸看着他,「你跟隨太子身邊長大,可是太子的優點你學到了嗎?太子縱容你,族堂長老縱容你,你就有資格自己也縱容自己了嗎?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思量,你就能全然都不顧了?若是如此,你與三歲的孩子,有什麼區別?你自己說說!」
玉雲水一噎,頓時沒了聲。
言宸看了他片刻,見他雖然委屈,但對他訓斥他的言語到沒有不滿不忿的情緒,他緩和了語氣,對他道,「從今以後,族中長老堂取消,不再設族中長老堂了。你既是玉家的子孫,就該當起玉家的責任。但記得玉家責任的同時,也不該忘了自己是南秦人。」
「族中……長老堂取消?小叔叔……誰說的?」玉雲水嚇了一跳。
「我說的。」言宸道。
玉雲水又噤了聲。
「太子身份殊榮,在他身上,由不得半點兒差錯,你跟隨在他身邊,更要時刻地謹慎小心,對得起你站在他身邊的身份,也對得起他當初從一眾玉家子弟里選了你。若是你還這麼莽撞,不知控制脾氣,你就給我回玉家,和那些子弟一樣,娶妻生子,了了一生算了。」言宸道。
玉雲水立即搖頭,「小叔叔,我不要回玉家。」
言宸擺擺手,「既然如此,你就聽我的,下次再犯,由不得你。」
玉雲水下定決心一般,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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