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 第一章

    「阿春妹妹,你就行行好,教我們造佛像罷。我們姐妹倆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再也不偷懶咯。」

    「對呀,阿春妹妹,你大人有大量,看在都是西涼人的份上,就再幫我們姐妹一次,好麼?」

    涅朱、縵紫這對姐妹緊緊跟隨着一個青衣的年輕女子。這姐妹倆麗妝艷服,穿的正是時下長安最流行的霓裳,輕紗籠身,雪白嬌艷的肌膚半遮半露,惹得路上行走的男子紛紛投來曖昧不明的目光。兩姐妹顯然是十分得意,不時將胸前的薄紗又拉開些,故意踮起足尖小步快走,香汗微微,嬌喘細細,胸口如波濤起伏,

    然而她們所追趕的那個年輕女子,卻是一身青衣緊束,頸上雪白衣領緊緻交疊。烏髮乾淨利落地在頭頂挽作一個螺髻,沒有一縷青絲落下。她秀目端莊,肌膚如所有西涼女子一般白皙。長安多麗人,這個年輕女子雖然看得出來也是個美人,然而粉黛不施,在這三月三繡羅麒麟滿街游的長安,她便格外不如那對姐妹惹眼了。

    「阿春妹妹,」縵紫小跑兩步追上年輕女子,將一大束深紫淺紅的金縷花塞進她懷中。「你看看這花,多襯你呀。長安城百花盛開,大穆女子都以簪花為美,你怎麼打扮得還像個姑子似的?你年紀也不小啦,怎的不趁這個春日,找個夫君?也不必這般日日奔忙。」

    大穆這一代皇族都極愛花,於是長安城中一到春日,處處花團錦簇,奼紫嫣紅。春日踏青,那些養在深閨中的姑娘們都有了機會出來游賞春日風光,偷偷地瞄上一眼意中人。

    那被喚作阿春的年輕女子終於停下腳步,道:「二位姐姐,既是要造佛,又怎的還能想着要找夫君?」

    涅朱嘟囔道:「白日裏造佛,晚上侍奉夫君,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咱造佛的又不是和尚、尼姑,何必要守那些戒律呢?」

    縵紫臉色飛紅,道:「是呀妹妹,你是還沒得過男人的好。怕是得了就離不開的。妹妹,咱們西涼的男人女人,最忌諱的就是死去時隻身一人。一隻腳的鳥兒,是走不完往生之路的呀。」

    阿春輕撫着那些花兒柔嫩的蕊兒,輕言細語道:「二位姐姐是又想造佛,又不想離開貴人府邸,可這世間哪得雙全法呢?」

    大穆、西涼多年征戰,邊塞上的百姓苦不堪言。許多西涼人因此背井離鄉,流亡到長安這片富庶繁華地。涅朱、縵紫兩姐妹正是西涼流亡過來的人。她們初時在朱雀街頭餓得奄奄一息,被阿春所救,跟着阿春學了一些時日的佛造像,卻又嫌太辛苦。後來仗着有幾分美色,被長安的貴人看上,入府中做了姬妾。

    「阿春妹妹,不瞞你說,我們姐妹倆想學造佛,只是想和妹妹一樣在大穆人面前堂堂正正做人!西涼的女人,在長安城哪有什麼地位?不是奴便是妓……只有妹妹你,是大穆人所尊重的呀!」縵紫殷勤說道。

    「是呀!那家的老爺子要我們姐妹倆一起伺候他,還把我們送給他的門客玩弄!呸!要不是那家的大公子待我們姐妹甚好,我們倆早就逃了!」涅朱憤憤罵着,說着西涼話,於是肆無忌憚。

    阿春那一雙青黑色的眼眸古井無波,映出指尖被花粉染出的鵝黃顏色。她道:「既如此,那兩位姐姐便隨我學造佛罷。」

    涅朱、縵紫二女歡喜不已,正要感謝,卻又聽聞阿春道:「我此前給過二位姐姐一本《佛說造像度量經》,二位姐姐隨我學造佛之前,需得將那本經書爛熟於心。」說着,她又提裙離去。

    「啊?!」二女愕然,見阿春遠去,慌又緊着步子趕上,縵紫拉住阿春道:「妹妹!那經書我們看過的,佛、菩薩、羅漢,每種形象、身上每個部位,都以手指為度量,如此這般有千百種度量,如何記得住!」涅朱氣沖沖道,「你莫不是在為難我們!」

    阿春抽出青色無紋的衣袖,道:「涼族碧眼蒼狼之後,一國即一族,血脈相牽。我何苦為難二位姐姐呢?只是造佛豈是尋常易事?我四歲起習造像之法,至今凡二十年之久,方敢說摸到一點皮毛。二位姐姐連一本經書都不肯背,又如何為神佛立像?」

    說罷,她將那一捧鮮花推入二女手中,快步向宮城走去。宮城守衛早已識得她,並不搜檢她身,任她信步而入。

    涅朱憤然將金縷花摜到地上,陰陽怪氣學阿春說話道:「『四歲起習造像之法,至今凡二十年之久』,呸!說白了就是不想教咯!生怕別人學了她的技藝去,她便得不到皇太后的寵幸了!」

    縵紫望着那青色身影消失在宮門內,亦怨聲道:「嘴上雖說自己是涼族血脈,大穆話卻說得這般地道,只怕早就把自己以大穆人自居了罷!」

    ……

    阿春常入大穆皇宮,手握大穆叱盧皇太后親賜的金牌,一路通行無阻。

    從清熙門過時,她遇上了小公主蕭汐。蕭汐年方十四,明年便要嫁往南陌。南陌的新帝傳聞是個俊秀溫和的少年,對蕭汐甚是仰慕。蕭汐見過南陌新帝的畫像,亦甚是心悅。畢竟這些年四國關係微妙,無論是西涼、南陌、東林還是大穆的皇族公主,沒有一個逃得過嫁往異族和親的命運。似蕭汐這般能遇上一個兩相悅慕的良人,真真是再幸運不過的了。

    蕭汐見到阿春,便飛奔而來,春鶯兒一般,帶得兩旁叢生的花枝紛紛顫動起來。

    「春師傅!」


    阿春依照大穆人的禮節向蕭汐施了一禮,「汐公主。」

    「你呀,每次都這麼多禮!」她握住阿春的手,「哎呀,這麼冰涼,剛開春,天氣還涼着呢,你須得多穿些。」說着,便讓身後跟着的嬤嬤把帶來的披風給阿春披上。

    阿春笑着向蕭汐施禮致謝,蕭汐卻笑盈盈地執着她手問道:「春師傅可有新的顏色帶來?」她踮起腳尖,附耳悄聲向阿春說道,「他悄悄與我傳信,想討要我的新像兒呢。我須得好好打扮一番,畫個最最好看的!」阿春近三年為皇帝造佛祈福,常在宮中行走。大穆這一代皇帝生的多是皇子,皇女就蕭汐這麼一個。蕭汐心中小兒女情懷萌動,卻又不便與身邊宮女、嬤嬤傾吐,便把阿春當做了朋友。

    阿春淺淺一笑,起一指輕按蕭汐的眉心,稍稍向上一提,一抹鵝黃痕跡便現在蕭汐額上。一旁的宮女將鏡子拿來,但見鏡中人烏眉花鈿,膚白如雪,那一抹鵝黃深淺相宜,恰點綴得清新如曉花初綻,正襯了這初春景色。

    蕭汐心悅那色澤和細膩質地,嘴角笑得彎彎,忍不住問道:「這似胭脂又不是胭脂,便是胭脂也不曾見過這般顏色的。春師傅是從何處尋來?」

    阿春笑道:「汐公主這般豆蔻韶華,又生得空靈清妙,若是用那尋常脂粉,不免矯揉造作。這般顏色,不過是我挑了些金縷花的花粉,天然雕飾,正好配汐公主的妝容。」

    蕭汐左看右看,愈是喜不自勝。嘴角噙笑問道:「這樣妝花,此前也不曾見過。可有什麼說法?」

    阿春想了想,道:「我今日見着那金縷花花粉顏色甚美,忽想起平日裏造佛像,金面莊嚴,若是女子這般塗額,想來也別有風情。若是要取個名字,那便叫佛妝罷?」

    蕭汐歡喜擊掌道:「佛妝好!不光好看,皇祖母曉得了,也定是喜歡!春師傅,你真是個妙人!」

    阿春謙恭施禮道:「都是汐公主生得美,若是阿春這般扮了,恐怕是惹人笑話。」

    蕭汐「嘻」了一聲,挽着阿春道:「走,咱們一起去見皇祖母!」

    途經東宮,恰逢灑掃,宮門大敞。阿春不自覺抬目向其中望去。大穆這一代皇族崇佛喜花,叱盧皇太后更是有園植之好。整個長安城一到春日百花鬥豔,宮中更是繁花似錦,多奇花異草,美不勝收。

    這東宮竟是整座皇宮中的一個異數——其中沒有一朵花。水石清砂鋪地,種着些黃櫨、槭樹和銀杏,牆上爬滿楓藤。

    蕭汐順着阿春目光看去,笑嘻嘻道:「這是我太子哥哥的宮殿,你還不曾見過他罷?」

    阿春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她到長安已有八年,近三年常在宮中行走,對大穆整個蕭氏皇族乃至朝野上下都已經十分熟悉,卻從不曾見過這個東宮太子蕭淳風。

    事實上別說是她,便是大穆朝中這些年的新晉官員,若是未能有幸參加皇帝和太后的壽辰,以及皇家的祭祀之禮,也是不曾見過這個太子。

    有傳言說太子與皇后不睦,不得皇帝聖心,於是索性避之於邊塞;也有傳言說太子不喜帝後定下來的太子妃人選,於是十餘年來以御守邊關為由,活生生把前後四五個太子妃人選拖成了老姑娘,於是不得不另嫁他人;甚至還有傳言說太子自幼不喜女色,實乃有斷袖之癖……眾說紛紜,總之太子不娶、無後、重兵戈、遠文政,早已成為眾臣詬病之事。而那位東宮太子卻似根本不知道朝中這沸水一鍋般的情境似的,依舊常駐邊疆,拒不還朝。現如今,大穆朝中反而是太子的同母親弟律親王聲名更盛。

    蕭汐見阿春搖頭,笑道:「春師傅不見我太子哥哥最好了。這麼多位皇兄裏面,就數這位太子哥哥脾氣最為古怪。」她嘆着氣搖了搖頭,「我這位太子哥哥,打小便不喜佛法,抓周那會兒,起手便抓了個佛像,皇祖母、父皇和宓妃娘娘都可開心了——那時候宓妃娘娘還不是皇后呢——結果他一甩手便把佛像砸了個粉碎!聽說當時宓妃娘娘臉都黑了,立即下跪向父皇和皇祖母請罪,然後又自請去大慈恩寺剃度懺悔。」

    阿春訝然問道:「後來真去了麼?」

    蕭汐點頭道:「真去了呀!打碎佛像是何等罪過,宓妃娘娘說要母代子罪,去了整整三年呢。只是這種事情,只於皇家起居錄記載,並不入正史。所以太子哥哥是先皇后娘娘帶大的。先皇后娘娘是個好心腸的人,只可惜一直無後,便把太子哥哥當親生兒子看待。」

    阿春沒有言語。她記得在大相國寺造佛時,聽見兩名寺中甚有權勢的僧人密語,道是大相國寺的住持慈航大師在太子方出生時為其算過一命,說太子恰是難得一見的「殺破狼」的命格,其中又以「七殺」主其命宮,乃是孤克刑殺之相。所謂孤克,便是孤克六親。皇帝是紫薇坐命,自然能與太子的殺氣相抗衡,然而生母宓妃則恐遭其害。

    想來那時,宓妃便對太子蕭淳風起了忌憚之心,所以太子摔碎佛像,她便那般毅然決然認罪懺悔。此舉實在是一石二鳥,頗具心機。不但割開了和太子的母子關係,還在崇信佛法的皇帝和太后面前留下了一個虔誠的形象。只是算算太子親弟弟律親王出生的時間,皇帝恐怕是在大慈恩寺中,與宓妃感情更深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前皇后去世的那一年,蕭淳風十六歲,也正是他離開長安,投身軍營的那一年。所以蕭淳風與生母不睦而遠走邊塞,幾乎就是確信無疑了。

    見阿春凝眸沉思,蕭汐以為阿春在憂心蕭淳風不喜佛法之事,便開解道:「春師傅,佛法到底是我朝國法,太子哥哥便是再不喜歡又能如何?皇族中人原本就身不由己,就像他再不喜歡皇后娘娘給他選的太子妃,今年回來祭祖時,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立下正妃了。」

    阿春低眸,見蕭汐正值豆蔻年華,天真爛漫之時口中吐出「皇族中人,身不由己」的話兒來,不期然心中泛起幾分涼薄之味。

    她輕輕一笑,道:「汐公主說得也在理,只是我總覺得,太子殿下,不太像要做一個』身不由己』的皇族中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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