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 第十一章

    耳邊竹露清響。

    阿春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見天色幽藍,約莫正是拂曉時分。雨水已經停了,空氣中瀰漫着清新的濕氣和桫欏葉香。窗台上的蠟燭燃燒殆盡,只剩下一灘燭油。昨夜何時睡着的,她已經不太記得了。衣裳未寬,但身上蓋着厚而暖和的毛毯。她依稀記得這毛毯是在柜子裏,她不曾自己拿出來過。

    阿春心中懷着疑惑,翻過身來,忽覺得枕邊有人!

    她驚得抱着毛毯向後退去,卻見這人頭顱光光,鼻樑高挺,側顏俊若春山。他身着天青色僧袍,端端正正地躺在她身邊榻上,身上蓋着薄毯,一雙手交疊着正放在薄毯上。他睡得如此的規矩,連僧衣衣領都捋得筆挺,衣上看不見褶皺。

    是曇無懺。

    也不會有別人了。

    阿春深吸了口氣,捋了捋睡得凌亂的頭髮——她的睡相向來端正,頭髮亦是一絲不亂,因為她不知何時就會驚起,甚至死去,她希望做一個體面的人。然而這夜她卻有些鬆懈,竟然連身邊來人都不知曉,昨夜新洗的頭髮,亦睡亂了。

    目光落到曇無懺身上。

    她按着厚厚的毛毯,默然思索。她從小就學會忍。父母的愛是不可奢求的,她忍。那些美麗的駿馬、五彩的寶石,也不是她應該奢求的,她忍。西涼同胞的譏嘲,她忍。大穆人的欺侮,她忍。忍來忍去,忍得多了,就不再有什麼情感和牽掛。父母可以拋下,西涼可以拋下,她要做一個自私的人。

    如果說過去有什麼例外的話,大約就是曇無懺罷。

    她一直記得初到涼州的那些日子。

    西涼女子滿了十二歲便要出嫁。她於是在十二歲的生日之前便逃去了涼州,涼州清涼寺的住持是她造像師父的故友,她便在清涼寺造像謀生。

    那時候曇無懺剛到清涼寺出家不久,尚無向佛之心,日日貪玩。入寺後的造佛場玩泥巴、造泥偶,是他最愛之事。當時他還不叫曇無懺,只是清涼寺中住持取的一個法號,她也不甚記得了。

    清涼寺起火那晚,小和尚逃了晚課,藏到造佛場滾得滿身泥水,裝作個小泥和尚,竟是騙過了前來尋找的戒律師父。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逃過一劫。看到滿寺焦炭一般的屍身,他幾乎是嚇得傻了。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隨後,便聽說涼州崔氏滿門抄斬。許多人去看法場砍頭,小和尚那時候就像突然驚醒了一樣,跌跌撞撞地也跑去法場,他一邊跑一邊摔跤,到得法場卻只看見滿地人頭。他要撲上前去,被她拉了回來,死死捂住了他的哭叫之聲。

    她那時才知道這貪玩的小和尚,就是涼州崔氏家中長孫,崔珙。

    她沒了棲息之所,崔珙也沒了家。那時候崔珙燒得迷迷糊糊的,夜裏不停地發夢魘。也許就是法場邊上的那麼一拉吧,她身邊便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她去別的寺院去造佛謀生,崔珙也跟着。

    ……

    阿春坐到曇無懺枕邊,低下頭去往他臉上輕輕吹氣,極低聲喚道:「曇無懺,醒醒。」

    這是曇無懺小時候她所養成的習慣。

    那般小的時候受了那麼大的刺激,曇無懺那時很容易驚厥。起初她試圖叫醒噩夢中的曇無懺,他猛地睜開眼大叫一聲,便會暈厥過去。後來她便只是這般將他輕輕吹醒。

    曇無懺緩緩睜開眼,注視着她,卻久久不動不語。阿春移開身去,卻猛的被他握住手腕。十年間,他已經徹底長開了,手很大,削瘦而有力,捏得她疼痛。而那目光,更是熾熱而複雜。

    她眉頭一蹙,曇無懺便鬆開了手,收起目光。

    「你怎麼睡在這裏了?」

    曇無懺站起來,天青色僧袍落下,長身如玉。他背過身道:「來得早了,見你還睡着,於是躺了一小會。」

    他和以前不大一樣了。阿春想。

    或許是那一次分別傷到了他罷。

    西涼人和大穆人不一樣。西涼人長到了十二歲,父母就會像母狼把狼崽子踢出窩一樣把他們趕出去。男子從軍,女子嫁人。

    於阿春而言,沒有什麼是割捨不下的,哪怕是已經跟了她三年的崔珙。

    那時她跟崔珙說,她要去長安了。崔珙說好啊,他也去。她說時間到了,該分別了。崔珙說為何時間到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嫌我拖累?她說是啊,你一個男人,什麼都不會,我帶着你做甚?……

    她話說得冷漠而尖刻。對於一生不打算再見的人,她向來狠得下心。

    崔珙於是和她大吵了一架,起誓說從此修習閉口禪,不再和她說一句話。

    不說便不說罷。

    連面都不會再見了,還有甚麼話可說?

    從今往後,生死無關。

    她走得很決絕。

    阿春去洗漱。悲鵲古寺立寺既早,寺中自有一番天地。雲水禪院倚山丘寒潭而建,清流漱石,洄懸激注。

    阿春在溪流邊洗了臉,又以青鹽漱了口。一抬頭,曇無懺站在禪房檐下,檐上雨水滴滴而落,其色宛碧。他背對着房中那一扇墨梅素屏風,臉上不悲不喜。

    阿春直起身來,「仍在生我的氣?」


    「這十年過得可好?」

    「甚好。」

    「可有疾病、受傷、苦痛?」

    「有過,好了。」

    「長安春/色可好?」

    「不若涼州春山初見驚艷。」

    「可有心悅之人?」

    「不曾有。」

    「何時抽身?」

    阿春定定地看向曇無懺。

    茶案上,泥陶燒制的粗糙茶碗被斟上了茶水。如果說她沒猜錯的話,這是曇無懺自己燒制的。當年她亦教他造佛,然而他並無造像天分,倒是捏了些鍋碗瓢盆,人間煙火器物。

    崔珙跟隨她的那些年,為了掩藏身份,以免被那仇家尋到,一直是留髮的。她本以為他會還俗,畢竟崔氏滿門抄斬,只剩下這麼一根獨苗,他理當開枝散葉,延續崔氏香火。不曾想再見他時,已是四大皆空之人。

    「你問我是否有生你的氣。」曇無懺左手握袖,將自己面前的茶碗斟上清茶。他動作優雅如畫,確已不是當年那個頑劣的小和尚。想來他若還是那崔氏長子,世家公子,一身風骨,當亦如是。

    「並不曾。我只是——」

    他沒有抬眼看阿春,只是道:「生我自己的氣。」

    「你在決定去長安的前一日,有人來找我問過你。後來我去西涼,才知道那人原來是西涼王庭的沙陀太子。」

    「我那時,真是愚昧。」他拈起茶碗,將那清茶一飲而盡,就像是在飲酒一般。

    「後來我遇見了曇摩羅剎。我小時候很討厭他,因為當初我剛生下來時,就是他勸說我父親送我去出家的。遠離父母,非我所願。摒親棄愛,更非我所願。但那時我決定隨他出家了。」

    「我後來畫過一張畫像,被師父看見了。他並沒責罰我,只是說那畫中人,他知道。原本是一個要被溺死的女嬰,被他路過救下,送還給了西涼王,道此女生而有使命,當為佛立像。」

    阿春不語,手指在粗糙茶碗上擦動。當時的崔珙,雖於造佛沒有天分,畫像卻畫得甚好。好些佛像畫稿,都是他幫她畫出來。

    「遠走長安,非你所願。只不過和親與長安,你拿長安換自由罷了。沙陀知道我,只怕我那時候腦袋已經擱砧板上了,我不知道。」

    曇無懺淡淡地說着。大約已經過了很多年,他已經能夠舉重若輕。

    阿春亦一口將茶飲盡,無情道:「你想多了,我當時僅僅只是覺得你很麻煩,想攆你走。」

    曇無懺道:「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你承認也好,否認也罷,我自然心中明了。」

    阿春揚首道:「顛倒如何?明了又如何?塵緣聚散,回頭無岸。如今你是僧仙佛道,我是鬼怪妖魔,依舊是生死無關。」

    曇無懺道:「你選的路,你不悔。我選的路,我也不悔!你曾說人間情愛了無意義,寧可造一生佛,求一個逍遙自在,這話可還算話?」

    阿春道:「自然。」

    曇無懺起身,點點頭道:「那便好。你造一輩子的佛,我便在佛前念一輩子經。」說罷,竟是頭也不回,匆匆離去。

    阿春不知為何,有些惘然。

    十年蹤跡十年心。

    手腕上尚有那一握的餘溫,淺淺紅痕。

    ……

    那邊苦行禪堂,曇無懺疾步走了進去。

    靜海上來問道:「師父又要行頭陀?」

    頭陀即是苦行。曇無懺簡單落下一個字:「是。」

    靜海躬身,迎曇無懺進禪堂,然後退出禪院,緊閉了大門。他向來知曉他這位師父與如今養尊處優的其他僧侶不同,仍修苦行者,應二時頭陀,冬夏坐禪,結夏安居。春時頭陀,從正月十五日至三月十五日方止。

    禪堂之中,整整齊齊擺放着楊枝、澡豆、三衣、瓶、缽、坐具、錫杖、香爐、漉水囊、手巾、刀子、火燧、棘鞭、繩床、經、律、佛像、菩薩形像。

    曇無懺在佛前跪下,褪去上衣,但見背上累累鞭痕,縱橫交織,猙獰可怖。

    他低首合掌,忽的潸然淚下。猛一閉目,阻斷淚水。

    他張了張嘴,終於還是誦念經文。手上拾起棘鞭,毫不留情地抽向自己。

    在一聲又一聲的鞭笞聲中,佛像莊嚴,菩薩慈眉,爐中桫欏香木爇燒,青煙裊裊。

    佛曰:不可說。有那麼多的心事,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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