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窗下一片安寧,一樹桃花無聲飄落,不時滑破幽深的夜色,暗淡的燭光將一個小小的身影投在窗紗上,時而低下,時而抬起。
另一側的屋中卻是燈火通明的景象,朱顏裹着斗篷窩在椅中,定定地看着面前「裝死」的傷者。
經過一日的詢問,她已經明白了整件事的經過。
竇安雖是個孩子,但十分懂事,竟是比成人還能夠抑制心中的悲痛,只一個上午,他便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說得清清楚楚。
事情要從去歲他病情好轉後說起,初初他提出跟從朱顏學醫,他那母親本是不允的,竇綏那時並未表態,直到後來他遇上了幾個自稱是向氏的後人的神秘人,竇綏才竭力說服妻子將孩子送來了這裏。起初竇安覺得這樣很滿足,但慢慢的,他發覺父親總是要求他留意朱顏身邊出現的人,甚至記下朱顏去了哪裏——他不曉得這個是喚作「監視」的,只是隱隱覺得這樣做不對。
後來年節的時候,約是初五的夜裏,有人叩開了他們的家門,第二日,他便在竇綏的書桌上看到了一軸畫像,篆字朱顏教他識過一些,因此他知道那是前朝向妃的畫像,她真的和朱顏長得很像。
之後便是今次被朱顏「出師」歸家,竇綏帶他回家後,家中的氣氛十分可怕,母親只是哭,一直哭到夜裏還沒有停下。他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直到了半夜裏,母親的聲音都哭啞了,那時竇安有些模糊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還是睡着了,朦朦朧朧似聽到母親在喚什麼,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似乎有人站在他那門外低聲談論。
他大着膽子摸出屋子溜進父母那裏,父親已經不知去向,母親懨懨地躺在床上。話也不能說,只能眨着一雙血絲密佈的眼將他望着,不一會兒就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他猜到母親這是中了毒,但自己才淺學疏。根本辨不出究竟是什麼藥物,更遑論救治,只能眼睜睜地守在床邊,又害怕有人回來滅口,待到天微微亮的時候。就急忙來尋朱顏。
春夜的寒意很重,但遠遠沒有他心中的寒意甚,一路上也不知自己究竟摔了多少次,跌跌撞撞地到了竹園外,那時還未到平旦,看着竹籬外的那株慈孝竹便默默地出了神……
他的母親雖然是個沒有見識的農家女子,在愛護自己的孩子卻是同世間的母親沒有兩樣的,之前為了給自己醫治怪病,母親從不打扮,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他那時常常想着。如果自己有一日能夠治好了病,能夠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一定要好好報答母親……那時哪會知道卻是這樣的結果?
朱顏沉沉地嘆息一聲,依然抬起眸子去看那個病榻上的人。
竇安當時說完這些,大哭一場後心情穩定了許多,白蘋便帶着他去吃飯沐浴,之後他便一直將自己關在那處小屋裏抄寫方書,從正午一直抄到日薄西山,途中統共就出來吃了些糕點當作晚飯。
袁凜午後被關河急急叫走了,不知是為了什麼急事。眼看現在就要起更,卻還未回來。
或許他今夜歇在邊府,但總也該遣人來報個信吧?朱顏不由地有些擔憂,昨日還神定氣閒地說袁凜是定然不會受傷的。如今卻有些心虛,畢竟那些自稱「向氏後人」的人也太猖狂了吧?如果真的出什麼事,那可怎麼辦?
朱顏搖了搖頭,盡力將這些胡思亂想趕出去,目光不知第幾次落在榻上那人身上,聲音有些啞了。沉得厲害,「你也是向氏派來的人?」
那人微微動一下,沒有回音。
朱顏咬住唇,午後袁凜走後,自己也就閒了下來,人閒下來難免會胡思亂想,但在這胡思亂想間,她卻將最近的事情串了起來。
那日她隨徐綢珍前往徐府拜年,大約也就是與徐家倆姊妹爭執的那片刻之間,那軸向妃的畫就被人盜走了。
那個時候她遇到了永無,後來徐綢珍也見了永無,卻沒有任何的驚訝,看來他們早已相識,而對於向妃畫像被盜之事,徐綢珍似乎也極為平淡,似是一切原在意料之中。
這樣的發現讓她有些難過,雖然目前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證明徐綢珍真的和這件事有關,但她還是有些懷疑徐綢珍,也……越發地不想知道真相。
但那個神秘的傷者又守口如瓶,什麼話也問不出,朱顏煩惱地站起身,攀着窗欞默默出神。
「朱小姐就不擔心那位公子麼?」那人陰沉沉地低嘆。
「……你說什麼?」朱顏驀地回過神,有些不敢相信那個一下午都沒有理睬自己一下的人竟會說話。
「現在將要起更,那位公子卻還未回來。」那人陰測測地乾笑,卻因為牽動了傷口不時短短吸氣,「嘖,我似乎記得有一位夫人說過,只要能不讓她的女兒去京中,並不介意自己滿手血腥。」
朱顏的心陡然抽緊,一時心中掀起的是對徐綢珍的失望,還是對袁凜的擔憂,已經不必去分辨,她只是在突然之間生出這樣一個想法,她想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有陰謀詭詐的地方去。
「阿顏,你是在這裏?」
這一聲來得太過及時,朱顏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見袁凜就站在廊下,還是那樣一身乾淨的藍衣,想也未想就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他,不爭氣地噙了滿眼的淚。
袁凜微微一愣,不過半日不見,她這是怎麼了?
關河站在後面,也不禁一愣,接着溫和地笑了笑,背過身去。
朱顏發覺自己失態了,急忙鬆了手,伸手遮住面頰,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宣清,你沒事吧?」
腰間忽地一緊,又被他摟了回去,雙手也被輕輕拂開,對上面前含笑的眸子。
「阿顏,你到底怎麼了?」袁凜有些好奇,她竟然哭了,伸手抹了抹她那些還沒來得及淌下面頰的淚珠,「難不成是被小安招哭了?」
朱顏瞪了他一眼,自己都擔心成這樣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沒好氣地伸手推他,卻怎麼也推不開,只得低聲抱怨,「你放手!」
「如果我沒有記錯,剛才分明是你自己撲過來的。」袁凜緊緊摟着她,方才雖然只有一會兒,但她身上夾雜着薄荷與佩蘭的香氣還是那般地沁人心脾,真想再多聞一會兒。
「我沒有……」朱顏見他真的沒事,立刻翻臉不認賬,兩手撐住他的肩,百般掙扎。
「罷了,不與你爭。」袁凜輕輕一笑,撤去了手,拉着她往院中走去,「你過來,與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了?」
朱顏不情願地扁了扁嘴,袁凜的確什麼事情也沒有,剛才應該真是自己胡思亂想吧?可那人說的話好像也不假,難道徐綢珍真的要做到那一步?
「你做什麼去了?」
「我去尋了竇平遠,告訴他小安的事情。」袁凜淡淡望一回天,他確實去尋了竇綏,但之後還與永無有約,他們談了許多關於事,那些並不是可以告訴朱顏的……至少現在還不可以。
朱顏托起下巴,仔細將他望着,良久才長長吐口氣,「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情了……最近的事情有些奇怪,總覺得還會發生些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很擔心。」
「別胡思亂想,不會再有什麼事情的。」袁凜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疊東西還有一支小蠟。
「這是……」朱顏接過來展開,一個精巧的木架子上套着薄韌的素白紙罩子,看這個形制,應當是天燈。
「悼念親人的時候,我們會放起天燈。」袁凜輕輕將一綹頭髮拂到她耳後,「我們去陪陪小安吧,畢竟還是個孩子。」
朱顏默然,竇安再怎麼顯得平靜,依然是個孩子,這一點的確是自己欠慮了。
「那麼,你是要將他帶回京中教養?」朱顏回過頭,斂起眸子。
「是,那孩子於醫藥很有天賦,自己也喜歡,我會送他去師尊那裏。」袁凜釋懷地笑了笑,「師尊最能安慰人,小安在他身邊長大,一定不會因為過去的事情有什麼心結。」
燈影里的小小的影子還微伏在書案上,因為春夜還有些涼,硯中的墨不時就會凍結,竇安不時抬頭將那些墨呵化,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浸在呼出的白氣中,顯得好生可憐。
「怎麼都不籠上火?」朱顏上前握住他的小手渥着,一邊脫下身上的斗篷將他包嚴實,有些擔憂地拍了拍他,「小安,出去散散心吧?」
竇安將筆擱在筆架上,小腦袋埋在臂彎里,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跟着她乖乖走進廊中。
袁凜將已經點燃的天燈交給他,「你父親已經同意你去京中。」
「……多謝。」竇安接過天燈,慢慢托起那一點凌空欲飛的光點,眸子眯起,仰頭望着天空,「母親還會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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