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韜見人漸散去,周遭無有外耳,便開口道:
「你們說阮居正為何反對阮尋芳升職?他的大兒子駐邊五年,莫說立功不少,便是沒有功勞,也有一身苦勞,怎麼說提作參將也是當之無愧。」
「照我看父皇這次依舊不會批。」玄成望向玄闌,「五皇弟你覺得呢?」
「也許罷。」玄闌笑應。
皇帝若是批了,只怕不出三日,阮居正便會掛印辭官。
正如梁丘在朝上所言,阮氏父子入朝入伍,皇恩過於盛隆,背地裏嫉妒阮家的大臣不在少數,梁丘不但不反對李同知舉薦阮尋芳,還意圖玉成好事,無非就是懷着推波助瀾的詭心,想將阮氏一門送上風口浪尖,讓阮居正去樹大招風,到時若有人私下牽頭,拉攏位高權重者暗中支持,聯合起來孤立阮居正,尋個由頭聯名參他一本,他的日子斷不好過。
再者,阮居正及阮洗玉都已備受朝廷重用,在此情形下,若連阮尋芳也大獲提拔,那只有一種可能,便是皇帝心中生了剪除之意,欲將阮氏一門先捧而後殺。
睿智如阮居正怎會不明白此中道理,是以他搶先出列,堅決反對阮尋芳升職,以免皇帝左右為難,因為以阮尋芳的彪炳戰績,皇帝沒有理由一而再地不予升遷,但現在是阮尋芳自己的父親出面阻止,責任便落不到皇帝頭上,一句延後再議順理成章。
這對明君慧臣,果真是慣有默契。
玄成見玄闌不多言語,只唇邊似有似無地含一抹笑,仿佛有點心隨意動,他瞟了眼玄闌袍子上結花的龍佩,笑笑道:
「這花飾真像定情信物,五皇弟莫非是喜事近了?」
「五皇弟打算迎妃還是納娣?先知會一聲,好讓兄長几個提前為你準備賀禮。」
玄韜跟着戲謔,與玄成一唱一和。
玄闌淺淺一笑。
「兩位皇兄着急送禮,我心裏倒是想收得很,可惜我不過是前些日子去了趟阮家別苑,意外遇見一位梅花仙子,她雖贈了我這抹花飾,卻無意與我結為秦晉之好。」
他面容坦蕩誠懇,說話卻似是而非,讓人真假難辨。
玄成和玄韜對望一眼,兩人自是知曉他曾去過同暉苑,也清楚阮居正不曾露面,在這種謹敏時期,哪府的暗探都不是吃乾飯的,莫說玄闌何時出過門,去過哪兒,大致見過什麼人他倆清清楚楚,反過來他倆日常做了些什麼,只怕玄闌也是知之甚詳。
兩人拿話擠兌,原是為着一探玄闌此行的深淺,不料玄闌張口就坦承去過阮家別苑,言語之間又似暗示阮居正無意與他交好,態度這樣大方明白,不加隱瞞,遂了兩人極欲知曉的心念,反倒顯得有點撲朔迷離,令人琢磨不透,對他的說話將信將疑。
玄成不動聲色地繼續道:
「聽聞阮家嫡出的小女兒阮昭純從小病弱,長年隱居,在人前絕跡,而阮居正對庶出的女兒阮明璫一視同仁,吃穿用度比同嫡女,那阮明璫不但美艷出眾,與別府官眷女兒也多有交好,出入詩會琴筵甚為頻密,在外儼然以正宗的阮家小姐自居,不知情的還以為阮居正就她一個女兒,五皇弟此行遇見的是阮昭純,還是這位阮明璫呢?」
那日探子回報,阮明璫入午時分曾到過同暉苑。
諸皇子當中,惟獨玄闌年當未婚,對他心存傾慕的官家小姐不勝枚舉,尤其阮明璫是庶出身份,想必比旁人更渴望攀上高枝一扭乾坤,這些婦道人家投懷送抱的膚淺心思,不足一提,倒是那阮居正,自始至終寧願失禮得罪五皇子也不肯露面,暫時還算讓人安心。
玄闌側首看玄成一眼,眸波盪着深不能辨的笑意。
「阮家的這兩位小姐二皇兄都見過麼?」
「我上趟陪良娣回左相府,適逢她的妹子在辦吟雪詩會,那日也邀了阮明璫過府,恰巧碰上一面,那阮明璫容貌標緻,可算艷名不虛,至於阮昭純,倒是素未謀面。」
這一句素未謀面,讓玄闌的笑容更歡三分,愈加言無不盡。
「我遇見的那位正是美若天仙。」
「這麼說是阮明璫了?」玄成笑道,雖嘴中說着問句,卻不自覺用上肯定語氣,他本已先入為主,玄闌的說話又更有意無意地加強他的主觀之見,輕易就讓他自己誤導了自己。
玄闌含笑不語,一個不輕信他人的人,往往誤事就誤在太信任自己。
「五皇弟艷福不淺啊。」玄韜狀若欣羨地拍拍玄闌的肩膀。
玄闌轉眸看向玄韜,彎起好看的唇角。
「他日我若抱得美人歸,三皇兄可莫忘了今日承諾小弟的厚禮。」
「那是當然。」
三人各藏心思,說說笑笑出了宮門,便分頭乘轎散去。
當行轎到長慶大街時,玄闌忽然吩咐往東走,到了東十街又往北去,一路行到皇城東面的楊樓街,路旁有間酒幟飄飄的和樂店,直接抬轎進去,沿西廊走到後門方才停下,藺文道站在一根柱子邊上,一手拎着布包一手牽着馬匹,顯見已在此等候多時。
兩人進了雅間,藺文道在門邊立定,玄闌接過他手中布包走到屏風後頭。
「六皇子今晨又遣小廝來問,王爺明日還和他一道去同暉苑麼?」
「不去了,你回掉他罷。」玄闌不假思索。
玄成與玄韜虎視眈眈,阮居正避之不及,再去同暉苑徒然令阮居正為難,這般思慮着,腦海里卻浮起一抹勝過初春百花的清顏,他心中閃過百念,末了緩聲交代。
「書房案桌的屜籠里有個朱色盒子,裏頭裝着卷冊子,你叫人私下送給阮洗玉,便說是我答謝阮小姐的贈花之情。」
他摘下腰間的徽龍佩,把佩纓搭過屏風,動手除下外裳。
藺文道見着拋搭過來的花飾,不由得笑道:
「王爺這般模樣往明政殿上走一遭,阮右相即便不信王爺對他的女兒一見鍾情,少不得也要以為王爺對阮小姐愛慕之至,只不知皇上與那幾位皇子作何感想?」
玄闌在屏風後沒有作聲,俄頃換了身兵卒服走出來。
「玉佩上的花快黃了,你取下來扔了罷。」
「這朵花字編得精巧奪人,煞費苦心,敗謝了未免可惜,不如屬下尋個能工巧匠,製成臘花存放起來,王爺日後見不着阮小姐時,還能睹物思人。」
藺文道略帶取笑地說着,上前收拾玄闌換下的衣物,取了龍佩在手,翻過背面一看,原來穿花綴玉的是一枚枚細小的銀針,方要放入布包,下一瞬倏然拿高,定睛再看,確是銀針無異,他心中疑竇頓生,把玩繡花針的千金小姐比比皆是,會使銀針者可不多見。
他將龍佩放好,遲疑半響,終究沒忍住,小心開口:
「那阮四小姐……長得果如其名麼?」
玄闌整理身上衣裳,沒有回首看他,只是淡淡一笑,說道:
「我讓你送禮,謝的是阮五小姐阮昭純,你切莫弄錯了。」
一聽這個稱呼和名字,藺文道的前腦像是瞬間劈入一道閃電,大官之家的女兒,閨名帶昭字,會使銀針……每一條都指向平仲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他心中登時大白,迅即應了聲是。
這一明白過來,疑慮卻是更甚,玄闌絕不會無緣無故奪忠勇下屬所愛。
事實上藺文道很是懷疑,玄闌心中到底有沒有情愛的存在,在他熙美的笑容下,掩藏着不為外人所知的冷酷絕倫,他身上從未曾有愛過女人的痕跡存在,藺文道心思飛旋,始終猜不透玄闌用意何在,只知這件事沒有他置喙的餘地,便識趣地改言正事。
「平仲已去了軍營準備,稍後王爺過去,隨他進營後只須充作新兵,跟在掌管訓練教閱的馮都監身邊,馮都監自會按王爺吩咐,叫騎步兵操練武藝器械,讓王爺一窺真貌。」
玄闌嗯了一聲,端坐在椅里。
藺文道為他除下簪冠,以一方潔舊的棉布頭巾縛好髮髻,又用一種土黃色的膏脂塗抹他露諸於外的臉頰、頸項及雙手,再以眉墨描粗眉毛,在唇沿和下巴上精心點出疏落胡茬,化身為廉貧拙樸的漢子模樣,以防他膚色顏面太過俊美惹人注目,而不慎被識破身份。
裝扮完畢,玄闌起身往外走,行到門口,腳步頓了頓。
「我並非存心隱瞞,而是平仲今生,註定與她無緣。」
既如此,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
藺文道望着他紋絲不動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低頭應了聲:
「屬下明白。」
玄闌心中轉念了下,又道:
「二皇兄對女子的眼界一貫頗高,他和阮明璫只見過一面,卻已留有印象。」
「可是阮明璫與亡故的二王妃長得有點相似的緣故?」
「料是如此,你擇日去趟綺羅齋,定做一套荼白色的連波月華裙……還是別用荼白色,用丹碧色罷,至於大小,比照阮明璫的身量,更瘦窄寸許即可。」
「是。」
交代完畢,兩人相繼下樓,藺文道鑽進玄闌乘來的轎子,自西廊回到前門,出了和樂店,引了一路跟來的暗探往五皇子府回去,店裏玄闌跨上馬鞍,從後門離開,一路往北疾馳,策馬奔過廣備橋,直出城北的封丘門,飛馳向駐紮在京郊十餘里外的戍衛軍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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