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一道拱橋,兩人走過去時,昭純輕笑道:
「倘是在屋內遠觀此間景致,最宜翠幌香凝,青梅煮酒,爐火未消,一旁還須有琵琶歌女,憑欄唱道:『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
玄闌側首,綿長地看她一眼。
「尋常人賞梅賞雪,無非一時俗興,五小姐賞梅賞雪,盡有雅思,在屋內是一番賞致,臨到花間,更別有一番妙趣,烹雪溫酒,懸網聞香,怕是世上不作第二人想。」
昭純被他贊得面容微赫。
「王爺盛譽,愧不敢當,奴家一介弱質女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於國於民一無是處,惟只是浮生偷閒罷了,怎比得王爺爾等鬚眉男子,平素心懷家國,胸藏韜略,目光放諸天地,遠大無匹,自然志不在享受這小小一隅的片時美景。」
「我心中思慮,倒也不全是家國大事。」玄闌閒應,見走在花下的她清姿妙相,眸如點漆,唇若敷朱,讓行經處的路邊艷梅也為之失色,不由得笑唇輕勾,「讓如花似玉的五小姐去挑去提,無疑於暴殄天物,便是阮公捨得,只怕天下男子也是捨不得的。」
於國於民有無用處,眼下還言之過早。
「王爺切莫取笑奴家。」
昭純面上原只是淺淺霞色,這一下倒如抹了粉薄的胭脂,對於未出閣的女子而言,玄闌的這番說話未免僭越,然而他語氣真摯,沒有半分輕薄之意,還似含着一點我見猶憐的疼愛和憐惜,故而也沒讓她生出被冒犯的不悅,反倒心中有點陌生而微妙的滋味。
放眼眺望前方,苔枝綴玉,花事如煙,絢麗景致如同出自丹青國手,在這美不勝收的天地間,惟獨是他,一名絕世風流人物,細心呵護地陪在她身邊漫步前行。
她心中悄然浮起隱秘難言的兩句詞。
……
神魂在這恍惚的瞬間出了竅,沒留意到面前橫着一截垂枝,迎頭便被打了眼,她失聲驚呼,臉龐上沒褪幾分的粉霞又全堆涌回來,揉了揉出淚的眼,才想抬袖拂開那惱人花枝,便聽聞輕微啪的一聲,玄闌探手過她鬢頂,將那枝梅直接折了下來。
「眼珠要不要緊?我看看。」
「奴家沒事。」昭純慌忙搖首,困窘得想再度投池,「又讓王爺見笑了。」先是五體投地,繼而花多亂眼,只怪她今晨出房前忘了查看黃曆,到底有多少諸事不宜。
「在想什麼呢?如此出神,連路也不看了。」
他輕聲笑問,卻見她不知怎地面上一紅,連說話也有些吞吐。
「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了兩句不相關的詞。」
「哦?什麼詞這麼要緊,竟使得五小姐神魂出竅。」
昭純一臉大紅,強自鎮靜道:
「沒什麼特別的,王爺定然聽過,一路……繁花相送。」
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送、過青墩。
確然一點也不特別。
玄闌含笑不語,見她眼底雖有幾道紅絲,看上去卻無大礙,便笑着將手中那枝罪魁禍首的梅花遞給她,擔心她會滑倒才讓她走在右邊,結果她偏偏被花枝打了腦袋。
「總這般不小心,真是讓人不安生。」他輕笑打趣。
說完徑自抬步前行,獨留下她拿着那截梅枝呆在原地,她起初只以為是自己多心,可他一而再隱隱約約地多情體貼,林林總總的言行疊加到一起,卻是什麼意思?若說他對她沒半點意思,那她真不知他這句在逾禮邊緣的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心頭如小鹿亂撞,她快行幾步追上他明顯放緩的步伐,故作若無其事。
他不再開口,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遂也默不作聲,一片曠寂之中只聞積雪被兩人踩踏而過的細碎聲響,雖兩靜無言,卻覺契意安心,讓她萌生一種錯覺,仿佛這樣陪在他身邊,能一直走到滄海桑田,見盡天地變遷。
不意間抬首,前方廳堂遠遠映入眼帘,終點已然在望,心中的那念美好霎時煙消雲散,她沒來由地覺得一絲難過。
今日發生的一切,甚至乎此刻,是如此的不真實,而且即將結束消逝。
她黯然低首,看向手中那枝白瓣飄玫紅絲的灑金梅,眸光垂及之處,見到他懸腰的赫赤色徽龍佩,如朱丹烈焰的奇特玉質通體澄澈,一條金絲結佩的纓絡,將明珠、龍佩及皇族徽花結系成串,徽花之下是長長的一綹流蘇,風過處流蘇如彤雲飄散,輕輕縈拂着衣袍。
她心中不由得一動,將手中花枝遞給他。
「勞請王爺先替奴家拿着。」
玄闌依言接過,便見她伸手入袖,取出一個小錦囊,從中抽出一支銀針,折成約莫兩指節長,銀質軟屬兼是細絲,極易扭擰,然後她從枝上摘下一朵梅花,以折好的銀絲穿過花萼,依次又穿進兩朵,將三朵梅固定成一字形,交由他拿住。
她再取一枚銀針,比了比長短後折掉小截,穿入五朵梅花,然後將花串折成上三朵下兩朵的鈎形,依法炮製又做了一支,最後用一枚銀針穿了三朵花扭成環形。
玄闌看着她將幾支穿花的銀針鈎連起來,漸然了悟,唇沿漾笑。
他腰間所戴的徽龍佩,是十七歲生辰時皇帝賜予,玉牒之外的另一個身份象徵。
玉佩的佩身雕雙龍騰雲合抱,正中鏤空雕一個闌字,兩緣龍身矯健灑脫,守護一般將闌字環繞其中,玉佩上緣雕兩具龍首對昂吐珠,在龍首上方半寸處,便結絡着一枚龍眼大的東海明珠,下緣雕瀟灑利落的交纏擺尾,其下兩寸處,以五色纏金絲結出皇族徽花。
昭純彎身掬起他的龍佩,將一字形三朵梅的銀針兩端,分別穿過佩上龍首怒卷的兩邊龍鬚處鏤空的極細小孔,扣緊之後,一串梅花便垂在了佩面前方,竟是借了上端的明珠,合成一個「玄」字,花下半遮半掩着佩心「闌」字,雪白花瓣飄有嬌嫩的玫紅絲,與瑰麗光潔的赤玉交相輝映,兩者一柔一剛,合成無以倫比的絕配。
昭純餘興未盡,又以銀針穿了一個里外各三層的花球,別在龍佩下方的徽花中央,與其上的玄字互為襯飾唱和,待她放手,玉佩落回原處,那份奇特美麗難以形容。
「五小姐靈思妙手,慧心獨運,讓人嘆為觀止。」玄闌讚不絕口。
「謝王爺謬讚,這灑金梅又名五福花,年關將至,奴家權當是借花獻佛,祝願王爺來年福如東海,馬到功成。」
「承你吉言。」玄闌笑應,頓了頓,「五小姐隨身攜帶銀針,可是學過醫術?」
「說出來怕是讓王爺見笑,這園子外頭的巷子裏有家靜元女觀,觀主道號靜旭,平日在觀中懸壺濟世,為左近居民問診,靜旭道長不僅醫術精湛,與家母還是遠親,奴家幼時多病弱,常常寄養在觀中調理身子,長期耳濡目染,偶爾興之所及,也隨觀主學些藥理灸術,間或在觀主給病人問診時為她打打下手,久而久之,倒有點久病成醫了。」
玄闌頷首而笑,心中更加篤定,阮居正確是對他避而不見,倘使阮夫人重病不起,以平仲所言,他們這位醫技出色的女兒又怎會不在床前侍孝,反在此間安閒賞花?
他不再多問,繼續提步往前,卻見昭純微微低首,立在原地不動。
「怎麼了?」
「……多謝王爺一路相送,照拂之情奴家銘記於心,只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方便是廳屋,多有僕役走動,所謂人多嘴雜,王爺在此間現身,被下人們見了,沒準會惹出什麼不必要的妄語流言,許會給王爺平添諸般麻煩,不如王爺與奴家就此別過?」
他日有緣再會,無緣便相忘於花事荼蘼,她心中補上一句。
玄闌定睛凝視她,眸底掠過微光,平仲打自轎上驚鴻一瞥,回府之後對她念念不忘,說她艷冠群芳,不但醫術超群,還處變不驚,以他今日親眼所見,她的才智見識確有令人心折之處,那阮明璫在人前縱然再美,一旦與她相比,何如是螢燭之光不能與皓月爭輝。
既然這世上有她,他何必退而求其次。
「五小姐所慮不差,原是我疏忽了,那便後會有期。」他溫然笑應。
昭純款款屈膝,向他行罷最後一禮。
「王爺請慢走,恕奴家不遠送。」
玄闌伸手相扶,原本男女有別,他虛扶一下即可,不料他的右手卻是隔衣執住了她的左手,在她驟然驚滯的瞪視下,他輕輕握了握她柔若無骨的手心,仿佛一了誰的心愿,握完隨即鬆開,行為如斯放肆,唇邊浮起的笑容卻是含蓄至極,溫柔得不像話。
「才剛走到半途,我也想起兩句詩,倒是比一路繁花相送更切景許多。」
「……什、什麼?」
「一路聞香回,最是攜手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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