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情選的布料大多是較正式的顏色,經典的松花、淡紫、薑黃、湖綠、碧綠、天藍、大紅、玫瑰紅等顏色的料子,一樣選了幾匹,讓夥計算了帳後,準備結了帳就走人。可惜這時候結賬的人仍是很多,她也不急,便來到裏頭的角落裏,毫無目的地觀看着這牆壁上掛着的衣裳成品。
一般布料行里還是有請針線上的,也會做些成品衣裳來掛在鋪子裏,若讓客人瞧中了,就給照做。如情不是很喜歡這時代的設計水準,但不可否認,人家的繡功確實很好。
當年教授如情女紅的師傅是蘇繡,蘇繡構思巧妙,修工精緻,針法活潑,色彩清雅且地方特色濃郁,並且栩栩如生。更加重要的是,它的歷史悠久,圖案活潑,清雅靈動,可謂無所不繡。蘇繡的刺繡藝術在針法、色彩圖案諸方面已形成獨自的藝術風格,皇室享用的大量刺繡品,幾乎全出於蘇繡藝人之手。
而其他湘繡、蜀繡、粵繡等繡派也各有特色,如情習慣了蘇繡的清雅,卻也羨慕其他繡派的特色,而眼前這個松花色偏襟褙子則採用的是絲絨線繡花,這應該就是湘繡了。
這也是如情第一次看到湘繡,不由凝目湊近上仔細瞧着針法。
驀地,旁邊深青色的帘子被挑了起來,聽到聲響,如情側頭,便見裏頭出來一個神色清瘦的婦人來,那婦人面帶病容,連走路都要丫環扶着,她似乎沒有瞧到角落裏的如情,只環視了鋪子一圈後,忽然對身旁的婆子冷笑一聲:「這布莊可是那老虔婆最得意的鋪子,如今可好,被她那目光短淺的侄女給糟蹋成這樣,估計這時候也會氣得吐血吧。」
那婦人身邊的婆子穿着也極其精神,估計是這婦人的奶娘或是心腹之類的吧,聞言低聲道:「可不是,本來先前在夫人您手頭打理得好好的,偏讓平姨娘給奪了去。如今可好,短短一年多,便給糟蹋成這樣,太夫人早給氣悶了。」
「如今府裏頭開支漸漲,收入卻日益下滑,若這鋪子再給關掉,夫人,您真的能保證小少爺能全身而退麼?」
那婦人沉默良久,忽然長嘆一聲:「恆兒那孩子,自小體弱,能否熬得過弱冠都是問題,我也只需考慮眼前事就得了。媽媽,你是我心腹,我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只是不放心恆兒……」
那婦人忽然眉頭緊鎖,似在強忍着不適,驀地,她發現了如情探索過來的目光,如情偷聽被抓了個現行,有些不好意思,沖她歉意友好地笑了笑。
那婦人神色怔了怔,忽然沖如情露出笑意來,撫着丫環的手上前幾步,「你是方四姑娘吧?」
如情愕然,她並不認得這位婦人呀。
對如情的驚愕,那婦人並不以為意,只是淡淡地笑着:「先前曾在夫君的書房裏瞧到過你的畫像。如今總算見着本人,想不到方姑娘比畫像上更要清靈幾分。」
如情有種不好的預感,也大至猜出這位婦人的身份來,「夫人是……」
那婦人展顏笑道:「我夫家是永寧伯江家,姑娘可以叫我一聲姐姐,或是叫我江夫人吧。」
如情猶了會,輕聲道:「江夫人。」
原來,眼前這位帶着病容瘦得皮包骨頭的婦人便是永寧伯世子夫人開安郡縣。只見開安郡縣穿着一套半舊的天青色刻絲遍繡海棠折枝交領褙子,梳着雙刀髻的頭上並無多少珠飾,只簪了支碧玉玲瓏簪,綴下一縷金絲串珠流蘇。
開安郡縣神色溫和地望着如情,笑道:「可以叫你一聲妹妹吧?」
如情遲疑了下,展顏笑道:「若是夫人不嫌棄如情,儘管叫便是。」
開安郡縣微微地笑了起來,「妹妹也是來選料子麼?」
如情點頭。她與開安郡縣不大熟,也做不到與她相談投機的畫面,只能她問一句,自己回答一句。
「妹妹都選好了麼?」開安郡縣瞧着玲瓏幾個手中的料子,略略打量,忽然佩服着,「妹妹果真眼光好,選的料子看着不起眼,實則都是些耐用又能久經貯存的。想必也已知道我屋子裏那些事了。」
如情吱唔着,不知該如何回答。通常這些人家陰私的事兒,她知道是一回事,但當着人家的面,最好裝作不知道為好。
開安郡縣似乎並不介意自己的陰私被人知道了去,只是拉了如情的手,說裏頭坐,如情見她枯瘦發黃的手,怎麼也不好拒絕,於是硬着頭皮,進入了內室。
羊毛氈的帘子放下後,外頭的吵雜聲立馬減輕了許多,屋子裏靜靜的,丫頭婆子們俱恭敬站得端莊,其中一個丫頭替她上了茶後,便退到一旁去。如情端着茶盞卻也不喝,她與開安郡縣並不認識,可今日陡然見到卻與她情妹相稱,怎麼聽就怎麼彆扭,尤其她先前還差點嫁給江允然呢。
開安郡縣把如情的侷促看在眼裏,淡淡一笑,「妹妹不必驚謊,在這兒碰上妹妹,純屬意外。不過既然碰上,少不了說上兩句話。妹妹先前與我家那位的事,我也早有耳聞,不過事情都已過去那麼久,再提沒無甚意思。今日裏,我是有一事相求。還請姑娘務必要答應我。」
如情坐直了身子,望着開安郡縣枯黃瘦削的臉,心中納悶此人行事,然嘴裏卻道:「夫人請講。」
開安郡縣理了理身上的半舊衣裳上的繡紋,以無限唏噓地語氣道:「先前在閨閣時,便與令嫂時常來往,可惜,如今大家都嫁了人,數年也不曾見上一回。如今想着自己時日不多了,倒是有些想念昔日的好友。尤其是你嫂子。」
如情沉默了會,輕聲道:「只是些小病而已,夫人又何必……自曝自棄呢?」
開安郡縣輕笑着搖頭,「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生死由命,早已看得開去,只是可憐我那無辜稚子,小小年紀,身子又不好,若是日後我去了,不知要被作賤成什麼樣。」說着暗自低泣着,一旁的嬤嬤連忙低聲安慰着,似乎言語有抵毀平姨娘之意,如情心中一跳,不敢吱聲,只略略蒼白無力安慰幾句,直到如今,她仍是想不透,這開安郡縣叫住她,究竟有何目的。
難不成,是想在她面前聲討平姨娘的囂張和跋扈,那麼她未免找錯了人吧。
當然,安開郡縣的目的當然不會是這個,她暗自收了淚水,低聲道:「這身子太不中用了,想出個門見見昔日好友都不成了。怪想念你嫂子的,只是想麻煩妹妹回去,與你家嫂子通聲氣,我有些私密話要與你嫂子講。」
難不成是想交代遺言不成?如情打住胡思亂想的心思,一口應了,反正她只是傳個話而已,何氏是否前去,也不關她的事。
見如情答應了,開安郡縣目的也達到了,又道:「那我先在這兒謝過妹妹了。」
如情客氣地說着「舉手之勞而已,何足言謝。」那開安郡縣又道:「姑娘應該還有別的事吧,那我就不耽擱姑娘的正事了。」
如情起身,正待說話,忽然外頭的帘子陡然被掀開來,巨大的聲響讓如情嚇了一跳,只見外頭進來一個大紅杭綢遍繡紫色瓣菊紋刻絲褙子下身大紅色百褶如意月華裙的年輕婦人闖將進來,一進來便道:「聽說姐姐來鋪子裏了,想着姐姐如今的身子,妹妹這一身冷汗都給激出來了。也顧不上旁的事,這就急急忙忙趕了過來,就怕萬一姐姐有個好歹來。好端端的,姐姐幹嘛來鋪子裏呢?」
開安郡縣神色冷淡,「怎麼,我來鋪子裏也要經過平姨娘的過問麼?」
原來,這位年輕婦人便是傳說中的平姨娘。
如情暗自打量着,四年前與這位雲平兒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因為身子還未長開,但也看出有幾分姿色來,可惜那時候這雲平兒見着如情就是帶着敵意,以至於如情對她也沒什麼好感。如今,瞧着這雲平兒穿着華麗,打扮非凡,料想着果然傳言不假。
雲平兒皮笑肉不笑地道:「姐姐身子不好,這是闔府上下都是知道的。可姐姐為何還要四處亂跑呢?姐姐可知,就因你這一回的任性,可害得家裏雞犬不寧了。」
開安郡縣神色是平淡,只淡淡瞟她一眼,「聽平姨娘的意思,我還成了江家的累贅了?」
平姨娘不屑諷笑,「是不是累贅,姐姐心裏清楚就是了,何須妹妹多此一問?」然後目光轉向如情,「這位姑娘是……」忽然見着如情的面容,臉色微變,尖聲道:「你怎麼在這?」
如情暗嘆這人好眼力,幾年不見居然還認得她。她從容起身,對開安郡縣微微地笑道:「夫人,時辰不早了,如情要回去了。」
開安郡縣也跟着起身,笑道:「好,妹妹走好,我就不送了。」
如情也禮貌地笑笑,「夫人的交代,如情自會向我家嫂子轉達,至於我嫂子如何做,如情也是不便過問的。」
然後微笑着對眼前橫眉冷臉的婦人道:「麻煩讓讓。」
自從嫁給江允然又生下兒子後,平姨娘在江府基本算是橫着走的,可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被人漠視到如此地步。平姨娘傲然抬高下巴,下下打量如情一眼,輕笑一聲:「我記得姑娘與我同齡,怎麼方姑娘仍是梳着姑娘的髮型?這可不成哦?平常像咱們這種年紀已為人婦了。」
如情輕蔑地反駁,「我方家祖訓,女子寧**首,絕不做鳳尾。」
平姨娘臉色一變,如情這是在諷刺她屈就做妾呢,不由冷笑一聲:「姑娘此言差矣,雞首再如何的威風總歸不如……」
如情陡地模眉豎目過去,「本姑娘再如何的落魄,也是要做正經人家的正室夫人,你區區一個姨娘最好離我遠一些。」
「……你……你這個……」
如情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反擊回去,「但凡有規矩的人家,如何會與一個姨娘交集,平姨娘不要名聲,我還要呢。」
「你,你……」
「讓開。」
氣得鼻子都歪了的雲平兒,本想教訓如情一頓,但見如情凜冽的面容,忽然怯了場,不由自主地側開了身子。
如情也不瞧她,領着丫頭揚長而去。
……
從裏頭出來,如情讓丫頭去結賬,正準備付錢時,忽然雲平兒從裏頭衝出來,對着夥計吼道:「不要賣給她。」然後轉如情冷笑一聲,「方姑娘請吧,這些料子,我不賣了。」
沉香怒道:「真是此有此理,你這鋪子開着,就是讓客人買的,哪有說不賣就不賣的?」
「我高興,我看誰不順眼就可以不賣,你管着着嗎?」
「你……」
如情拉過沉香,淡淡道:「敢情這鋪子是由江家的姨娘打理了?怪不得要關門大吉。不過,區區一個姨娘居然也作是主?我還真是大開眼界了。」然後轉身對那已僵住了的夥計道:「結賬。」
那夥計畏懼地望着平姨娘,平姨娘冷笑一聲,「方姑娘聽不懂人話麼?我說了不賣。」
如情看都不看她一眼,「這是你家主母的意思?」
平姨娘正想說她就能這作這個主,但開安郡縣卻在丫環的攙扶下走了過來,她對如情道:「不好意思,我這個姨娘年輕不懂事。若有開罪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恕罪。」
如情道:「怎麼呢?再如何的生氣也犯不着與一個姨娘置氣,只是夫人,你這個姨娘,確實該好生教教規矩了。」
平姨娘氣得目露凶光,開安郡縣卻微笑以對,「姑娘說得極是,待回去後定多加調教。這次讓姑娘產生不愉快了,這樣吧,另送一匹料子送與姑娘,算是對姑娘的賠罪。」
如情也不客氣,接過開安郡縣遞過來的素錦,也不看那平姨娘,領着丫頭揚長而去。
……
如情回去後,仍是信守承諾,把開安郡縣的事告之了何氏。
何氏也表示抽空會過去瞧她了。如情把話傳達後,就讓何氏瞧她買的料子,何氏看了幾眼,直夸如情眼光好,選的料子耐用又耐貯存。並且還說價格這麼便宜,她明日也去買些來屯着。
又過了數日,如晴把做好的鞋子拿到方敬瀾的外書房去,讓丫頭給穿上看是否合腳,方敬瀾正在書房裏悶着頭總結他的人生領悟,並創作詩詞,表示他就算丟官免職,但仍是有進取心的。
如情帶着一臉恬靜的笑拿着新做好的布鞋過來,方敬瀾大為感動,讓丫頭侍候試了腳後,感覺良好,又輕巧又結實,忍不住夸道:「我兒如此孝順貼心,為父甚感欣慰。」更重要的是,自從方府發生巨變後,除了兒子外,連下人都不曾往這兒跑了。
「女兒在爹爹羽翼下平安幸福長大,這本身就是爹爹的功勞,女兒不敢忘本。再來,孝順父母本就是為人子女的職責。比起爹爹為女兒所付出的一切,女兒這些又算什麼?不過是略盡孝心罷了。」
方敬瀾大為感動,幾乎老淚縱橫了,感性道:「我兒這麼體貼賢慧,誰娶到你,便是他家的福氣。是向家人有眼無珠了。我兒休得再傷悲,丫頭放心,為父定與你尋一門妥當的親事,絕對比向家好一百倍不止。」
如情感激地望着父親,「有爹爹替女兒撐着,女兒何須傷悲?只是,爹爹也要保重自己,瞧您,又有白髮了。」望着父親鬢邊的華發,如情很是傷悲。
方敬瀾呵呵一笑,捋着鬍子道:「人老啦,如何不生白髮?我兒不必憂慮。生老病死,本就是尋常。」
如情見父親斑白的頭髮及臉上多冒出的皺紋,心裏也是無比黯淡,父親深受妾室所累,有一半也是他自己釀成的禍事,但,這種滋味確實不好愛。
她瞟了眼桌案上還未乾透的字跡,不由道:「父親經受如此打擊,仍能心平氣和看書寫畫,這種情操,可非一般人能比。有父親做此榜樣,女兒不說發奮圖強,定也痛定思痛,從哪兒跌倒便從哪兒爬起來。」
方敬瀾如情這麼一夸,一掃先前的鬱積氣悶,變得豪爽起來,哈哈大笑一聲,朗笑道:「所謂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正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古人亦有云: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我兒能有如此心性,為父甚感欣慰。」方敬瀾大為讚賞地望着如情,似乎直到現在才總算看清了小女兒居然是如此也乎意料的堅強,想着為了自己的事,這對母女幾乎陪盡私房,又想着如情陡糟變卦的婚事,不由無限唏吁,輕聲問道:「最近手頭可緊?」
如情乖巧回答道:「多謝爹爹關心。嫂嫂很是關照我,她身邊的人從來沒短過我的。」
方敬瀾皺眉,多年侵淫官場,早已練成了高級說話藝術,立馬就聽出了小女兒的話中有話,便問:「你母親可曾苛待你?」
如情搖頭,「母親成日裏吃齋念佛,也沒空管我。爹爹不必替女兒打抱不平的。只是想着,再過幾天便是爹爹的生日,爹爹事先聲明不必操辦。而母親也沒有操辦的意思,可是,女兒卻想略表一下心意。爹爹,明天可否去女兒那,女兒想親自給爹爹慶生。不驚動任何人,可好?」
其實,每年方敬瀾過生雖家裏沒有大宴賓客,但自家人也要興上一回的。這回方敬瀾嘴上說不興,也不過是鬱悶最近丟官的事兒,也沒心情祝壽了。如今,有人主動說要替他慶生,如何不讓他欣慰?
*
到了第二日,天一亮,寫意居的丫頭們就起了個早,把院子裏里外外都收拾了個乾淨。如情讓玲瓏去廚房裏交代了幾句,多做幾樣小菜,因為她今天胃口奇好。
玲瓏狐疑地望着如情,心想,這麼多菜,姑娘一個人哪吃得完呀?先前也不過點三四道菜過去,也要好半天才給端來,她也曾理論過,那廚房的卻說:最近府里出了如此大的事,哪能還想先前那樣鋪張浪費?
玲瓏也知道,自家姑娘其實也是知道這些事的,之所以一直隱忍不願聲張,也不過是不願與這些見高爬見低踩的下人計較,再來,如今又是大夫人何氏當家,如果這樣鬧開來,也是極落何氏的面子。因為這廚房的管事是李氏的心腹,輕易不能動的。
玲瓏去了廚房,交代了如晴點的菜式,那廚房的立馬便嚷嚷開了,「四姑娘越發派頭了,這麼多菜,我一個人哪做得過來?再說了,如今大夫人撥下來供膳食的銀錢也比往回少了許多。麻煩玲瓏妹妹回去多在姑娘面前說些好話,叫她別再為難我了。我也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呀。」
玲瓏心下佩服起自家姑娘了,早會料到這管事的會如此說。想着今兒個姑娘異於平常的表現,大致也猜出姑娘要做什麼了。心下暗喜,也不多呆,小跑步回了寫意居。
快到午飯時間,玲瓏居然瞧到方敬瀾出現在寫意居,驚異地望着如情,心裏閃過一絲亮光。做事越發勤快了……
方敬瀾進入寫意居,四處打量了翻,很是滿意,但望了眼前幾個丫頭,忽然皺眉,「怎麼才這幾個丫頭,其他丫頭呢?」他限約記得,幾個女兒身邊統一配了兩個大丫頭。六個次等丫頭,四個三等丫頭及兩個粗役婆子。如今,怎麼就零零落落的五六個丫頭在身邊。
如情示意沉香回答,沉香上前一句,恭敬答道:「回老爺,先前府里出事後,大夫人想着節省開支,每個院子裏都裁了一二名丫頭。姑娘的院子裏只裁了一個三等丫頭,其餘的不變。」
方敬瀾好一陣沉默,又掃了面前的丫頭們,又問:「那剩下的丫頭呢?都去了哪?」
沉香面無表情,「上個月初,桃紅便主動求去了大老爺那。綠柳領了姑娘的差事,給太夫人屋裏送東西去了,至今未歸。至於三等丫頭裏的銀春和銀秋……銀春做事伶俐,被二姑奶奶瞧中了,如今也已隨二姑奶奶去了二姑奶奶的婆家。而銀秋與銀春姐妹情深,後來過了幾日也一併跟去了。」
然後,沉香靜等着老太爺勃然大怒,但是,等了半天,卻不見動靜,不由訥悶,抬頭,只見方敬瀾面上並不見憤怒,卻是深深的無耐及惆悵,他長長嘆息一聲:「果真是應了一句至古名言,這世上多有錦上添花,便會有落井下石。」然後憐惜地望着小女兒,「我兒都是受了為父的牽累,若不是這回橫糟巨變,這些下人如何會這般猖獗?」
如情也跟着笑,「爹爹何苦自責,是女兒不中用,留不住人。不過,這些人離了也好,總算讓女兒明白一個道理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呢。」
方敬瀾仔細瞅着如情,見她臉上並沒有什麼傷感憤怒委屈,這才放下了心,與如晴一併進入屋內。
如情恭敬迎接方敬瀾上座,親自泡了茶,又拿了瓜果點心來招待,然後坐到方敬瀾身邊,親自招呼着父親喝茶,吃水果。
方敬瀾見藤木編制的盤子裏的葡萄,狐疑道:「這葡萄怎麼這麼軟?」按正常的中上等葡萄都是軟中帶硬,這樣皮才好剝,並且味道清甜,哪像眼前的,不但軟,還有好些是爛的,並且味道也不好,吃着還有淡淡的腐朽味道。
如情望着沉香,沉香連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老太爺的話,今兒個奴婢去廚房拿葡萄,廚房的媽媽便給了奴婢這些。奴婢也覺得這些實在上不了台面,可媽媽卻說,如今府里不比以往,能省則省了。」她可是沒多說一個字哦。
方敬瀾忿然,「府里雖然損失了一大筆銀子,但也不至於窮成這樣?這知禮媳婦在搞什麼鬼?」
如情忙道:「爹爹,這不關大嫂子的事。大嫂子對我可好了。只不過,最近府里確實艱難,再忍忍便是。」何氏最近也有煩惱的事呢,知禮升了官,又受上司及皇帝賞識,那些官場上的同僚除了送厚禮外,還最興塞女人的。雖然知禮大多都婉拒了,但仍是敵不過最高級上司的一通軟硬兼施,不得已,收了兩個妾室放在屋子裏。雖然沒有去過她們的屋子裏,但這二人仗着是上司所送,吃定知禮顧忌上司,也不敢把她們怎樣,可愛折騰了。何氏心裏窩火得厲害,事關自己的終身性福,又關乎女人的尊嚴,不撩足了勁地打壓收拾,還待何時?
方敬瀾想着長子房裏的事兒,微微嘆了口氣,又望着籃子裏歪歪扭扭的葡萄,心裏一陣酸楚,他一直知道,小女兒最愛吃水果的,每天屋子裏或多或少都會放些水果,如今,女兒居然吃這種快要壞掉的東西,如何不讓他愧疚。
找了個理由把丫頭們支出去後,方敬瀾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到如情手裏,「這些銀票拿着,想吃什麼直接讓丫頭們出去買便是。不必再經由廚房的手了。」
方敬瀾這話說得很是感慨,他何償不知女兒是庶出,如今,又橫糟巨變,不說府里的下人會輕怠,恐怕其他人也會打從心裏瞧不起吧。如今,妻子與自己也越來越陌生,兒媳婦雖然為人不錯,但畢竟是外頭嫁進來的,讓他向兒媳下達命令關照小姑子,他也豁不出這張老臉。唯今之計,只有私下給如情些體已私房。手頭有銀錢,膘杆自然也就硬起來了。
如情愕然,她只是想藉由父親的手收拾那些越發有恃無恐的刁奴而已,真的沒打算摳父親私房的。
方敬瀾捉過如情的手,把一沓銀票放到如情手上,「好生收着,可千萬別讓他人知道了。想吃什麼想用什麼,直接去外頭買了。至於府里那些刁奴,我兒放心,包在為父身上。都過了午飯時辰了,還不給送來,實在是膽大包天。連主子都敢怠慢,當真是目中無人了。」然後氣勢洶洶地出了寫意居,直奔廚房。
……
果然,沒過一會,便傳來方敬瀾的咆哮聲,緊接着,一陣兵慌馬亂的求饒聲,又過了會,玲瓏氣喘吁吁地奔了進來,興奮地與如情傳達她的好心情,及外頭發生的好消息。
「那廚房的婆子被老太爺給痛打了頓板子,還被捆了來送進了鄉下莊子裏。廚房裏的其他下人,好些也受了牽連,統統給讓人伢子給領了出去遠遠發賣了。」
「還有採買的,庫房的都有涉及,統統被扭送到鄉下莊子去了。太夫人惱了,和老爺起了爭殷。老爺好威風哦,居然把太夫人也給罵了。」
玲瓏學着方敬瀾,拂袖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奴才都是你的心腹,奴大欺主的事兒,也只有你才能幹得出來?你這般刻薄庶女,對你有什麼好處。嗯?」
最終,李氏被噴得狗血淋頭,因為又沒佔據道理,只得眼睜睜看着自己陪養多年的心腹全給送走。氣得吐血,卻又無可耐何,奴才刻薄怠慢主子,並還貪污主子的花用,這不管放到哪戶人家,都是被打被賣的命運。
方敬瀾大發雄威,狠狠敲打了幾個出頭的管事婆子,又斥責了何氏一通,指責她就是這樣當家的,居然讓下人給欺負到主子頭上了。
何氏被罵,也很不好受,加上這些天又讓兩個賤室隔應,正找不着地方發泄呢,偏又被公爹指責,心頭也是積了把無名怒火,當場表示,她一定會重新整頓的。然後,方府新一輪的清理奴僕行動開始了……
外頭各個管事全都被打殺的哭爹喊娘,紛紛各自找保護傘救命求情,外頭各個院子鬧得雞飛狗跳,而寫意居里的則普天同慶,小丫頭們無不叫好的,連穩重的沉香也跟着露出笑容,大罵那些人活該。
其中還是有遠見的,知道老太爺是為了替四姑娘出頭才如此震怒的,又自作聰明地跪倒在如情跟前求情。
如情並未出面,只關在書房裏練她的字,外頭的各種聲響充耳不聞。
沉香身為寫意居的大丫頭,不但要侍候她,還要管束底下的丫頭,並還要負責待人接物。些事兒,相信她能處理好的,就算處理不好,也沒關係。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只聽到沉香冷冷的聲音傳來,「媽媽們不必求我,這是老太爺和大夫人決定的事,咱們姑娘只不過不上枱面的小小的庶女,如何能替媽媽們作這個主?媽媽們也別為難咱們姑娘了。」
「……沉香姑娘,是我們有眼無珠,是我們被豬油蒙了心,怠慢了四姑娘。求您讓我們見見四姑娘吧,四姑娘一直跟着老太君禮佛,心地善良,慈悲為懷,相信定能網開一面的。沉香姑娘,求求你了……」
「媽媽這話我可不愛聽。你這意思好像咱們姑娘不饒你就是心狠手辣了?媽媽還是走吧,這事兒,我一個下人也作不了主的。」
緊接着,又是一陣鬧哄哄的求饒及哭鬧聲,如情忍着煩燥,沒有踏出書房半步,過了良久,總算燥音全都消失。
沉香進來,帶着一臉的神氣,「姑娘,這回大夫人可發了回狠了,府里的好些老人都被打發出去了。底下的人如今可老實了。」其實她更想說的是,李氏在方府的勢力,進一步弱化,並被架空。
而大夫人則進一步掌握了方府,不過大夫人為人寬厚,又善待下人,她們也樂於讓她當家作主,尤其大老爺如今越來越穩重了。
如情淡淡地道:「現下,恐怕嫂子又要忙活了。」府里新舊勢力交替,還得再來一場高規格的宅斗,勝利的一方,才能真正領導方府內宅大權。
而舊勢力代表的李氏,這回被削去泰半勢力,勢必會來個絕地大反撲,而新勢力代表的何氏,雖現下佔據上風,但她總歸是晚輩,面子上仍是不能做得太過了。
……
經過奴僕大換洗的方府,因少了得力管事媽子嬤嬤的支撐,主子們的生活幾乎亂了套。如情再也沒時間去傷心感懷,打起精神來,協助何氏管理內宅。
這回借着整治刁鑽奴才的當,何氏在各個管事位置上大都安插了自己人,一直照顧如情周到的周媽媽也兼職領了份頗肥的差事,那便是負責檢查監管廚房。為了照顧兩房情誼,好些肥差也讓林氏身邊的人擔任。
因為協助何氏管家,如情也經常出入倚松院,也見識到知禮那兩名厲害的妾室,因為是上司所送,並且身份也不是什麼伶人或是瘦馬之類的低賤人物,都是那位監督御吏的遠房侄女,沾了那麼帶故的親戚情份。知禮才剛上任,為了與直屬上司打好關係,這兩個妾室不敢打還不敢罵,並且還得供着。
在如情的認知里,歷代以來,不想當寵妾的都不是好妾,沒有哪個妾真的肯甘心做個伏低作小的妾,但此二人對何氏那個恭敬,何氏早上起了床,便一直侍候到跟前,何氏口渴了,立馬端茶倒水,何氏累了,立馬上前捶背捏腿,侍候得好不舒心,好不周到。尤其午睡時,天氣悶熱,二人還立在何氏榻前,替她打扇,二人熱得汗流夾背,末了偷偷揉捏手臂的畫面一直深深刻在腦海里。
如晴看得乍舌,總算在天快黑時,二人被命令回屋後,這才逮着機會問何氏:「嫂嫂好威風哦,居然讓她們這般服貼。」如果換作是她,除了自己被噁心外,也做不到真讓妾室在自己跟前服侍了。並且還這麼低聲下氣。
何氏接過喜慶接過來的茶,喝了一大口,苦笑,「妹妹以為,我喜歡她們這樣侍候?」
對與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哪個女人會做到真正的和顏悅色?如情問:「既然不喜,那為何還要讓她們侍候到跟前?」
何氏唇邊閃過一絲諷笑,「妹妹應該明白,這天底下一旦有了心軟的主母,就會有耀武揚威的妾室。我若不這樣拘着她們,給她們立規矩,時日久了,就是她們來欺負我了。」
如情沉默了會,拍手笑道:「嫂子說得對,妻妾爭鬥,不是東西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什麼妻姜和睦,親如姐妹之類的傳言,從來都是哄騙外人的。」
何氏微笑道,讚賞道:「妹妹說得很有道理。對付妾室,確實不能手軟的。儘管她們很可憐。」然後何氏又苦笑着道:「妹妹瞧着她們在我面前低眉順目,其實還不是做給他人看的?哼,一但離了我的視線,就使勁的往你哥哥那處蹭。不過幸好你哥哥還算有點良心,知道我的委屈,所以從來不曾親近過她們。」
如情嘻笑道:「哥哥對嫂子一往情深,美色當前,坐懷而不亂,這是何待的功夫?嫂子不要怨懟了,加倍的對哥哥好,讓哥哥沒心思去別的女人房裏,這才是正理。」
何氏瞅了如情一把,嗔道:「貧嘴。連你哥哥也敢打趣。皮在癢了?」
如晴嘻嘻地笑着,與何氏笑鬧了一會,忽然正色道:「這陣子,桃紅在嫂子這過得可還習慣?」
何氏停下手頭的動作,坐直了身子,理了理弄皺的衣裳,笑道:「妹妹覺得我有必要讓她習慣?」
意思是桃紅目前過的很慘羅?
如情很不厚道地樂了起來,嘻嘻地笑着,「就知道嫂子厲害,只是不知嫂子派了何差事與她?」
何氏輕描淡寫地道:「這丫頭可真不簡單,一來便大言不慚的說想侍候在我身邊,說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後我就讓他留下來。偏她不安份,總是愛往我的屋子裏跑,還時常在你哥跟前閒逛。你哥剛開始倒沒把她認出來,便問她打哪來的。這丫頭不知是缺心眼還是怎的,居然老老實實回答了說是從你那過來侍候的。」說到這,何氏掩唇笑了起來,「你哥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吃裏扒外,踩低爬高的奴才,這回也算她倒霉,不需我動手,這丫頭便讓你哥給貶到外院做灑掃去了。」
說到這裏,何氏側頭與如情笑道,「妹妹這一招玩得可真妙。」
如情苦笑,「這與妙不妙沒啥關係,自己身邊統共就那幾個丫頭,倒着都數得過來。桃紅這丫頭,資色模樣都是不錯的,想攀些高枝也在情理之中。我若拘着她,不知會如何埋怨我呢。與其那樣,還不如睜隻眼閉隻眼。誰叫我那成了清水衙門呢?」如情半開玩笑地道。
何氏卻神色疑重,一臉愧疚,「妹妹還在為先前刁奴的事鬧心麼?都是嫂子不是,只一心顧着那兩位,倒把妹妹給委屈了。」
如晴道,「嫂子說哪兒話,我都已長大了,倘若事事都要讓嫂子操心,那哥哥嫂嫂豈不埋怨死我這個不中用的?只不過,對於桃紅這丫頭,嫂子可別計到我頭上?實是哥哥這已成了肥水衙門了,桃紅的那起子心思,也不難理解的。不過,我卻是個沒用的,明知她那些心思,卻不好點破。也只能借兄嫂之手來收拾這見異思遷的奴才。嫂子,沒給你添麻煩吧?」
何氏側目,「就你愛貧嘴?不過就是婚事上不如意罷了,何苦把自己貶成這樣?我就不信,京城那麼多待娶的男兒,就沒一個適合妹妹的?妹妹不必自降身份,你的婚事,自有老太君和公爹作主,決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只是,處置一個丫頭,妹妹也不忍下手麼?」
如晴低頭,滿臉的苦笑皆無耐,「處置區區一個丫頭,妹妹還不在話下的。可是,就怕丫頭背後有靠山呀。嫂子,你是知道的,桃紅當初走的是劉媽媽的門路。而劉媽媽的大兒子又娶了桃紅的姐姐朱蘭做媳婦。我若是動了桃紅,豈不得罪劉媽媽,得罪朱蘭?」
劉媽媽是李氏身邊的心腹婆子,也是內院總管。她的兒子早先是方敬瀾身邊的小廝,如今娶了大丫環朱蘭,目前已領了外院的差事,而朱蘭則隨侍在劉媽媽身邊,大有接替婆母內院總管位置的架式。
何氏理通了這裏頭的關係後,聲音低低地道:「我知道你的難處。我聽喜慶講,你屋子有好些丫頭已經為各自的前程奔波了。不過這種丫頭也不必留着,走了也好。」
如情點頭,她也是這麼想的。
過了會,如情又問,「那兩個美人,嫂子打算如何處置?」就算用規矩壓着,也不是長久之計。人被送到府里已有幾個月了,卻還是黃花大閨女一個,並且名份也無,若是知禮的上司問起來,也是不好交差的。
何氏輕輕地笑了,「我可是賢慧又大度的正室主母。如何與這些人計較?當然讓你哥哥出面當這個惡人呀。」
如情眨眨眼,古怪地望着何氏,「哥哥會聽嫂子的?」
也難怪如情會這麼問,實是美色當前,並且還是主動送上門的,納妾睡丫頭都是天經地義之事,古往今來,有幾個男人能當柳下惠?雖然知禮品性好,有足夠的修養,但自動送上來的美食,她就不信,他還會端着謙謙君子的風度不去吃。
何氏促狹一笑,「張姨娘的事還擺着呢,榮國公的垮台可也離不開妻妾的爭鬥。我只稍與你哥道明了納妾的危害,尤其是這種上司所贈,你哥一向思想通透,如何不明白?」
榮國公府因新生代紈絝子弟在外頭闖下滔天大禍,而身為長輩父母的卻不思解決,反而助紂為孽,只一味的拿權勢壓人,最終惹怒諫官,集體上書聲討,皇帝也震怒,革職查辦,抄家充公。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罪責,實際上,若不是榮國公老中青三代男人納的妾數字太過寵大,生下的庶子比嫡子還要多幾大倍,嫡妻與妾室們爭鬥就已吃力,哪還有精力管束小一輩?以至於後代無人管,也管不過來,這才釀成大禍。當然,這些小妾們也是功不可沒的,得了寵的就攛綴着兒子與嫡子爭寵爭權爭女人,失了寵了就使盡一切辦法破壞別的嫡子庶子的名聲,或者,庶子在外頭闖下大禍,只稍弄亂頭髮,抹着兩把眼淚到男人那哭訴去,一味的扯皮耍賴,聲稱,嫡子犯了事沒沒事,庶子犯了事就要喊打喊殺,這也太不公了。而嫡妻則想嚴懲犯事的庶子,卻被小妾們一通折騰,想懲都懲不過來,最終,家破人亡了,皆大歡喜。
當然,堂堂嫡妻居然連小妾都無辦法,也太沒用了,這真的不能怪嫡妻沒本事,實則是,榮國公府的小妾們,個個都有來頭,有皇帝贈送的,哪個敢怠慢?全當成祖宗一樣供在家裏。再來,在宮裏當娘娘的榮妃心疼侄子娶了個母老虎似的妻子,便送美貌宮女與侄子們作妾室,又怕宮女身卑位賤,會受主母壓制,還有模有樣地立下文書,抬為二房。又或者,身為婆婆的看不慣媳婦,也一股惱兒地塞通房,最終弄得人滿為竄,鬧出一通令人無限唏噓的鬧劇。
何氏拿榮國公府的下場來詮釋妾室對家族的危害,不可謂不聰明。當然,前提條件下,男人必須有見識,有腦子。遇上個下半身思考的,也就只有自己受着了。
所幸,何氏聰明,知禮也是顧全大局且心思明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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