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連續航行半個多月,這一路不太平,遇到不少風浪,雖然沒有剛出發那次碰到的雷暴中心可怕,但連續的顛簸還是讓人或多或少有些身體的不適。
吐得昏天黑地,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懷孕了的沈岳之,對着不停翻滾的大海險些生出抑鬱症。石頭畢竟是特種兵出身,身體素質過硬,暈船反應很輕,他走過去遞了一支煙給沈岳之。沈岳之擺擺手,聲稱自己是個不碰煙酒的五好青年。
「是麼,沈老闆連酒都不喝?」石頭兀自點了支煙,靠在沈岳之身邊的船舷上,「我記得在安布里姆島上,看到你替喬作家擋過酒的。」
沈岳之愣了愣,不明白為什麼石頭突然對自己是不是喝酒的問題這麼關心。其實他也不算是滴酒不沾,只是自從很多年前的那場意外,再也不會放任自己喝到爛醉了,剛才隨口而出說的話,也只是為了調侃。
不過還不等他繼續解釋,小沈忽然叫了一聲,說船上的抽水泵壞了。
這次行程他們一共準備了三台抽水泵,以防船在深海出故障漏水,可以用抽水泵將水抽出去,不至於立刻沉船。這東西說重要,一旦真的遇上狀況,那是重要的超過身家性命,可是若說不重要,只要船不出問題,也是真的沒什麼用。
然而總後勤部長小沈從上船第一天開始,就把各種設備當成自己的親兒子看,隔三差五就要檢查一遍,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也沒能讓吐得快出膽汁的他倒下,依然不屈不撓地奮鬥在後勤視察第一線。
石頭聽到小沈的叫聲,眉毛一皺,立刻過去幫忙查看情況,顯然是很在意。
沈岳之倒是沒把這突發的小狀況當回事,繼續趴在船舷上吐,瞄了眼坐在對面的喬楚,見她閉着眼靠在梁以初身上,居然還能抽出點經歷,泥菩薩過江地探出脖子多管一句閒事:「喂,我們船長怎麼樣了?她沒事吧?」
梁以初坐在甲板上,背抵着船舷,坐得筆挺穩當,讓喬楚半躺着靠在他懷裏,手邊放着一瓶礦泉水,偶爾倒出一點給喬楚餵下去一點。不過此刻他的目光正追隨着石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和小沈在研究抽水泵的問題,片刻後,他略微低垂了眼,看了看喬楚,眉頭微蹙,似乎很想過去幫石頭和小沈的忙,但又不願意將喬楚一個人丟在這裏。
「寧導演,還有多久,我們才能到下一個補給點?」埃蒙德從喬楚昏迷開始就一直看着她,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在看她和梁以初兩個人。
「看這個情形,至少還要一個星期吧?」寧勛懷裏抱着一台攝像機,正對着海平面拍夕陽,回答得甚為隨意。
寧勛雖然看起來每天除了抽煙攝影損沈岳之不幹什麼正經事,但事實上,他在航行中起的作用非同小可。因為常年的極限拍攝,有過很多次遠洋航行的經驗,他對太平洋的水文狀況非常了解,除了出發之前做了很多功課的喬楚,他應該算是船上唯二能將航線圖爛熟於心的人。
「哦,那這中間都沒有停泊補給的地方麼?」埃蒙德又問。
寧勛終於將頭抬起來,納悶地瞥了埃蒙德一眼,「怎麼,為什麼這麼問?」
「我就想,要是我們的船在這期間出了問題,進水了,沉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我們不是連救援都等不到?」
寧勛:「……」
寧勛真不知道,是該讚嘆這個捲毛老外的中國話學得溜,居然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這麼高級的俗語都學會了,還是該罵他臭嘴吧,居然在大海中央想着沉船。
神經脆弱的法國佬似乎被寧勛犀利的眼神嚇到,瑟縮了一下,重新蹲回梁以初和喬楚身邊,扮演起一隻在外受了欺負回來找主人求安慰的人形哈士奇。
喬楚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埃蒙德,發現他正在看她。那雙因為特別澄澈而總是顯得非常單純的藍色眼睛,此時難得沉靜下來,有了幾分深邃悠遠,竟叫人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啊,船長你醒了!」發現喬楚看過來,埃蒙德又立刻恢復了慣有的歡脫,瓦藍瓦藍的眼睛就像剛被雨水洗過的天空,讓喬楚一度懷疑剛才是自己看走了眼。
喬楚頭還是暈的厲害,天旋地轉的,她回頭看了看梁以初,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靠在他身上,沒有多說,只是低聲問了句:「麻了麼?」
梁以初這才後知後覺地活動了一下肩膀和腿,搖搖頭,卻足足過了兩三分鐘,才用手撐着甲板站起來。
「好點了麼?」梁以初問。
「還行。」
「我先去那邊看看。」梁以初指了指石頭和小沈那邊。
喬楚點點頭。
梁以初離開後,沈岳之懶洋洋地湊過來,一手摸上埃蒙德的捲毛,嘴裏一陣嘖嘖,「我說埃蒙德,你跟這兩人面前蹲着,不嫌辣眼睛啊?這虐狗虐的,都出了新高度了。」
喬楚很莫名,不知道自己怎麼又虐狗了。
埃蒙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非常不應景地附和道:「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
沈岳之受不了這種畫風,被弄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又跑去吐了。
喬楚卻將埃蒙德的表現看在眼裏,找了幾個會,趁大家都在忙的時候,叫他和自己去控制室。
關上門後,控制室內只剩下兩個人,埃蒙德被喬楚一臉嚴肅的樣子嚇到,不知所措地說:「船,船長,你找我來幹什麼?」
「埃蒙德,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埃蒙德神色微變,藍眼珠卻無意識地在眼眶裏亂動,「什麼心事?」
「你到底為什麼要加入這次航行?」喬楚終於問出了一直壓在心頭的疑問,冥冥之中,她總懷疑埃蒙德登上夢幻島號是和她有關,直到剛才看到他看她的眼神,終於確定了。
埃蒙德還想掩飾,可是被喬楚那雙黑眼睛直視着,好像整個人都被看穿,最後不得不放棄了抵抗,肩膀垮下來,泄氣地說:「終於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埃蒙德偷偷打開控制室的門往外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不過喬楚總有種直覺,他其實只是在確定梁以初不在。
「其實早在瓦奴阿圖,我便想問你這件事,只是被梁先生攔住了。」埃蒙德慢吞吞地說,低着頭垂着眼,讓人覺得他像是個做錯事等待老師懲罰的學生,「我知道,這件事其實不應該再來問你,因為那會勾起不必要的痛苦回憶,只是……只是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喬楚聽得愈發雲裏霧裏,饒是淡定如她,也禁不住追問;「到底是什麼事?」
埃蒙德深吸一口氣,似乎終於決定做個自私鬼,哪怕要為此在死後下地獄。
「我曾經深愛一個中國女孩。」埃蒙德似乎陷入某種回憶,目光落到窗外的碧藍海面上,整個人的輪廓好像被某種情緒包裹着,驟然柔軟下來,「我們小時候在法國做過鄰居,後來她隨父母回國,大學時我去中國做交換生,剛好去了她所在的大學,從此確立戀人關係。八年前的夏天,她乘飛機前往美國來參加我的大學畢業典禮,我用實習工資買了戒指,準備在典禮當天向她求婚。可是……」
接下來的話,埃蒙德沒有說完,那錐心刺肺的字字句句最後湮沒在了他的眼淚中。
然而喬楚已經不需要他再往下說,便已經猜到後面發生了什麼。
八年前,這三個字對於這世界上的一部分人來說,是何等刻骨銘心。
一百二十六個人,這背後牽扯了多少人的肝腸寸斷,早已在消散的新聞熱度中被人們遺忘,可是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永生難以擺脫的夢魘。
「她也在飛機上,對嗎?」良久,喬楚輕聲問。
埃蒙德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最後沒有再問出他想問的話,踉蹌地跑出控制室。
當天晚上,夢幻島號終於離開了風帶,迎來了平靜安詳的大海。
因為暈船已經連續很多天沒有吃過正經東西的船員們,決定好好準備一頓晚餐補補元氣。因為離港多日,新鮮的果蔬肉蛋早就沒有了,他們只能吃冷凍食品還有密封包裝的半成品,不過饒是這樣,也絲毫沒讓他們覺得失去食慾。畢竟,在這舉目四望都是水的海面上,連撒尿都有股海水的腥鹹味,能吃上一口不帶海腥味的吃的,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也許是老天實在同情這小小一葉帆船上的可憐蟲們,格外開恩散了雲開了霧,將一輪溜圓溜圓的月亮掛了起來,難得捏造了些「海上生明月」的詩意來。
有月就要有酒,石頭特地翻出兩大箱子啤酒,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對大家說:「雷達顯示今天晚上海況非常好,沒有風沒有雨,帆船已經開了自動駕駛模式。」
憋屈了小半個月的夢幻島號船員終於有了發泄的機會,在甲板上擺起桌椅,吹着柔柔海風,敞開肚皮吃喝個過癮。
沈岳之總是能生出么蛾子,嚷嚷着海上的生活閒出個鳥來,非要找點樂子,要玩遊戲助興。
「你快哪涼快哪呆着去吧,以為這裏是哪裏?夜店嗎?想玩怎麼不在陸地上老實待着,非要出海乾什麼?」
沈岳之的理由卻冠冕堂皇,摸出手機打開「初見」直播軟件,塞到寧勛鼻子底下,得意洋洋道:「你看,觀眾喜歡。我是投資商,我當然得賺錢了,不讓觀眾高興,我上哪兒回本?」
寧勛看着屏幕上那厚厚的彈幕,終於詞窮,這船上只有他願意跟沈岳之唱反調,他見眾人都是可有可無的態度,並沒有表示反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沈岳之胡鬧。
於是這一船人,各懷心思,圍着一桌殘羹冷炙玩起了最老套的酒桌遊戲。
空酒瓶放在桌上轉動,停下來的時候指向誰,誰就選擇回答一個問題,或者不想回答問題也可以,要罰酒。
喬楚作為船長,第一個接過空酒瓶,目光無意識在一圈人身上掃過,在掃過埃蒙德的時候,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好奇。
每個人都有秘密,守在內心深處不肯讓人窺見。埃蒙德是這樣,梁以初是這樣,她自己更是這樣。那麼這船上的人,到底是因為什麼聚集在這裏,又各自懷揣着怎樣的心事?
酒瓶轉起,深褐色的玻璃反射着甲板上昏黃的燈光,也不知會選擇誰作為第一個揭開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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