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製組全員在馬魯姆火山頂集合時已經是傍晚。
因為防毒面具和醫療用具送的及時,前幾批抵達火山口,有輕微中毒跡象的人陸續好轉,並沒有人真的受傷。
天邊的雲霞燒得通紅,雨過天晴之後,一片一片像是金色魚鱗。
飛行員大叔的直升機已經被運走,也許是因為曾經有過同生共死的經歷,他對梁以初的態度極其親切友好,甚至都沒有因為他在飛機上曾經挾持過自己而心存怨氣。
「你是英雄!」即將離開馬魯姆火山時,飛行員大叔沖梁以初豎了豎大拇指,甚至還對喬楚眨了眨眼,「小姐,您今後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梁以初對他之前的滔滔不絕的溢美之詞完全沒有反應,直到聽到最後這句話,他那雙幽深的黑眼睛終於肯賞賜般地往飛行員大叔臉上看一眼,隱約流露出一絲笑意。
一種被英雄肯定的幸福感瞬間充盈了內心,飛行員大叔激動得快哭了,他知道,之前他在飛機出現故障時所表現出的行為十分不高尚,他也因此而心生愧疚。
不過既然英雄肯看他,那就說明是原諒了他吧?
回想了一下剛剛是哪句話觸動了英雄,作為過來人,飛行員大叔很快就明白過來,坐上直升機離開時,向梁以初揮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再次用那帶有口音的中文大聲說:「親愛的先生和女士,你們一定會永遠幸福!」
梁以初和喬楚並沒有和人提起飛行員在事故初發時準備棄機而逃的行為,畢竟,面臨死亡的威脅,自保是人的本能,這本就無可厚非。
也正是因為這樣,飛行員才會對他們兩人心存感激,在接下來的媒體採訪時,絲毫沒有居功,對梁以初讚不絕口,幾乎將所有的功勞都推到他身上,並且不遺餘力地發揮自己描述能力和想像能力,將梁以初塑造成一個冷靜,沉穩,英俊,又心思細膩,充滿夢幻色彩的大英雄。
原本這樣的新聞是不會引起國人注意的,但是這件事牽扯到喬楚,此時不知道有多少人關注着瓦奴阿圖這個遙遠的南太平洋島國,因此這個消息立刻被國內的媒體鋪天蓋地報道起來。
《喬作家在瓦努阿圖遭遇直升機故障驚險生還》,單是看新聞標題就足夠吸睛,更別提喬楚在微博上數量龐大的粉絲將這則新聞一傳十十傳百,再加上寧勛極限紀錄片的製片方插手炒作,幾乎在事故發生後三個小時之內,全世界都知道喬楚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喬楚的微博下炸鍋了,粉絲們紛紛表示,我們家大大這是什麼災難體質。
當然,對於此時依然在馬魯姆火山的喬楚等人來說,網絡上發生了什麼,他們是全然這不知情的。
此時眾人又陷入了另一個難題。
那就是寧勛。
他無論如何不肯繼續拍攝,想要打道回府。
「寧導,整個攝製組已經耗費了大量精力,投資方的經費我們也花了大半,就這麼回去,光是違約賠償就不是一個小數目啊。」攝影助理小沈在旁邊小聲地勸說。
「是啊寧導,已經到這一步了,大家跋山涉水,都想看到最後的成片,這是夢想,我們怎麼能就這麼放棄呢?」
寧勛卻只是沉默地抽着煙,站在直升機迫降的地方。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直升機迫降時在地面上留下的深痕,柔軟又濕潤的火山泥幾乎保存了整個滑行的軌跡,看着那最深處足有近兩米深的凹陷,寧勛指了指,轉身問眾人:「你們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麼?」
眾人沉默,就算他們沒有人懂直升機,只看那迫降的痕跡,也能在腦中勾勒出當時的兇險。
寧勛吐了口煙,目光放空,眼神透着迷茫,「這是會出人命的。能活下來,只是僥倖。」
而他,已經沒有資格再抱僥倖之心。
沈岳之安靜地站在一旁,很清楚寧勛在想什麼,可是他沒有說什麼。
每個人都有心底的傷,那些過不去的坎,就像扎在肉里的刺,挑不出來,就會成為折磨一生的鈍痛。
他自己都沒能挑出心底的那根刺,又怎麼有資格去說別人呢?
伽利姆作為嚮導,自然也跟着他們上了火山,他還帶來了一個人,隨身帶着一柄長刀,伽利姆說他是來幫他們做飯的廚師,但是大家心知肚明,這只是伽利姆的一個保鏢而已。
這些安布里姆島的土著人還沒有完全信任他們。
伽利姆和廚師在直升機迫降地附近轉了幾圈,將那些讓人觸目驚心的痕跡都看在眼裏,也不知道用自己的語言討論什麼,然後一起走向梁以初,竟然齊齊向他做了個動作。
頷首,撫胸,擊掌。
只是這樣一套簡單的動作,卻讓沈岳之異常震驚。
「他們是在做什麼?」寧勛也注意到伽利姆那邊的動靜,走過來問沈岳之,他知道沈岳之在瓦奴阿圖待過一段日子,對一些當地土著的風俗文化比較了解。
「他們承認了梁以初是勇者,是英雄。」說到這裏,沈岳之的目光向火山口方向微微移動,又道:「馬魯姆火山是安布里姆島土著的聖山,在聖山的見證下舉行這個儀式,意味着他們的部族從此視梁以初為最尊貴的朋友,願意為他兩肋插刀。」
寧勛意外,「為什麼?他們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做?」
沈岳之看向梁以初,此時那個神色冷淡的男人難得收起一身生人勿近的氣場,正向伽利姆回禮。沈岳之眼中再次浮現出濃濃的興致,「因為他拯救了一架飛機,讓無辜者免於死亡。在聖山上積累下福澤,這是對安布里姆島人最崇高的敬意,自然要予以同等回報。」
「這安布里姆島的土著是信佛麼?還講求積累功德?」寧勛笑。
沈岳之搖頭,「不,這裏的福澤,並不僅僅是指拯救人的性命。他們處死罪犯,也會在聖山上進行。」
寧勛不解了,「那是為什麼?」
沈岳之勾起唇角:「是堅持。無論是對生命的堅持,還是對正義的堅持,抑或是對信仰的堅持。」
寧勛聽得入神,覺得在夕陽的照射下,兩個原始部落居民的表情那麼誠懇,他們的每一個充滿圖騰崇拜色彩的動作都讓人深深着迷。
沈岳之笑,說出的話一針見血:「怎麼,是不是特別想在你的紀錄片裏把這一段話加上?」
寧勛收回目光,冷冷瞪了沈岳之一眼。
「寧導演,可以說句話麼?」寧勛聽到喬楚的聲音。
沈岳之聳聳肩,識趣地轉悠走了。
遠處,那些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攝製組工作人員有些侷促地擺弄着露營用具,沒有寧勛的命令,他們也不敢貿然扎帳篷。
但是,真的就要這麼無功而返麼?
好不甘心。
「喬作家,讓你受驚了。」寧勛很抱歉地看向喬楚。
喬楚笑了笑,「極限紀錄片,本來就有危險。」
話雖然是這麼說。
寧勛搖頭苦澀地笑。
喬楚問:「我聽說,紀錄片不拍了,是麼?」
「嗯,等飛機公司那邊調節好,就會派人來接我們回維拉港。」
喬楚點點頭,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寧勛挑眉,「覺得這次浪費的資源可惜麼?」
喬楚不答反問:「那麼,寧導演以後,都不會再拍了麼?」
寧勛知道喬楚指的是拍攝極限紀錄片。的確,如果這次放棄拍攝,就意味着他再也無法執導這類型的紀錄片,因為死亡和危險的陰影會時時刻刻伴隨着他,讓他再也沒有了捕捉美的能力。
他很想給喬楚以肯定的答覆,但是話到嘴邊,他卻開不了口。
喬楚微微一笑,「寧導演,那麼多年的堅持,放棄了,可惜。」
寧勛微怔。
喬楚又說:「因為那意味着,以前所有因此作出的犧牲,都沒有了意義。」
寧頓心裏猛地一震,瞬間又想起了那張年輕的笑臉,想起了那個同樣深愛着極限紀錄片的男孩。
喬楚不再說什麼,沖寧勛微微笑了下,轉身走開。
寧勛一個人留在原地,愣了很久,眼前的馬魯姆火山口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這座讓世界上無數探險家心馳神往的活火山,還在徐徐飄着輕煙。
寧勛眯着眼看,從包里拿出煙,點燃了一支,裊裊煙霧中,安布里姆島的聖山亦如千百年那樣巍峨矗立,時刻伴隨着噴發的危險,也曾給子民帶來災禍,卻也始終如一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那麼一刻,寧勛忽然有點理解,為什麼安布里姆島的原始居民將福澤理解為堅持。
堅持,有的時候不只是為了活着的人,也是為了死去的人。
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帕洛克的飛機出租公司再次給寧勛打電話來確認,問他是不是真的要返程。
掛斷電話之後,寧勛走回攝製組露營預定點,看到一群人淒風苦雨的表情。
「都他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扎帳篷?想要晚上被凍死麼?」寧勛罵了一句,抄起離他最近的一架攝影機,招呼了幾個攝影助理,兀自往火山口上走去,準備去拍攝素材。
眾人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寧勛是什麼意思,歡呼一聲,眼睛一個一個的都能冒亮光,紛紛行動起來,扎帳篷的扎帳篷,生火做飯的生火做飯。
小袁知道喬楚之前去找過寧勛,像小狗一樣跟在喬楚跟前亂轉,眼睛都要掉出小星星了,對喬楚的崇拜之情簡直如滔滔江水。
「喬作家,您和我們寧導說什麼了啊,他脾氣最倔,一旦下定決心誰都勸不回來的,今天怎麼會改變注意呢?」
喬楚不說,小袁的心裏就更加痒痒了。忍不住拿出手機偷偷發了條微博:喬作家好神奇,這次多虧有了她,很多事情都變得順利起來。
然而大家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
因為,又開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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