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打出生起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弟夭折後,秦恪和沈曼對她看得更是比眼睛珠子還要重,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更莫要說什麼嫌棄她不是男兒之語。至於她平日所見的人物——裴熙對秦琬欣賞得很,壓根不介意什麼男兒女兒身;趙肅覺得秦琬學識遠勝自己,遇事有條有理,完全將她當做大人看待;程方和七月依舊當自己是沈家家僕,縱對秦琬的性別遺憾非常,也不會表露出來。秦琬又是看慣了母親當家,父親萬事不管的,壓根就沒什麼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更不認為自己哪點比男子差。
弟弟過逝了,她也很悲痛,但這份悲傷單純來源於失去了親人,而非因着什麼王府承爵,有人撐腰之類的緣故。沈淮拿勛貴世家的標準來衡量她,還被她察覺出來,自然會惹得她不快。
若論這普天之下,有誰最了解秦琬,當屬裴熙無疑。
沈淮的念頭不過一閃而逝,壓根沒表露得太過,卻架不住秦琬和裴熙都在觀察他與姜略。故裴熙輕輕笑了笑,氣定神閒地看着姜略,很自然地問:「縣衙查抄了沒有?」
一個是前途未卜的階下囚,一個是炙手可熱的帝王心腹,偏偏裴熙擺出的態度,竟似雙方是平等的。
姜略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終於明白為何認識裴熙的人裏頭,九成九都不喜歡這傢伙。
若無洛陽裴氏,若無皇長子……姜略壓下心中的想法,平靜道:「未曾。」
「抄撿的話,找我的長隨,姓裴名顯的。」裴熙懶洋洋地說,「金銀珠玉分為五份,周五、趙肅等人拿一份,從折衝府借來的兵士們拿一份,其餘三份給各位買酒。我府中的姬妾、歌姬、美婢,折衝府的兵士們一人一個,其餘東西……」
一想到裴熙收藏的那些珍貴字畫,古董玩物,秦恪忙道:「自然是妥善收着。」若被大字不識一個的衛士們將這些珍寶弄壞了,實在太過可惜。
聖人雖沒說要抄撿裴熙家,但人都押走了,瓜分財物不是正常的麼?偏偏被裴熙這麼一說,他們倒不好動手了。
洛陽裴氏一貫得大夏皇帝的信任,手上好東西無數,指不定哪件就是御賜的。人家財物都拿出來了,再冒着掉腦袋的危險去斂財,未免得不償失,畢竟裴熙身後還站着皇長子和裴家。
沈曼挺喜歡裴熙,見他從雲端落入泥里,本就頗為憂心。但她是嫁進來的媳婦,不比丈夫和女兒有着天然的血脈優勢,嫡親侄子又在這裏,為不讓秦恪覺得她指手畫腳,之前就沒有插話。如今見裴熙不但分發金錢,連姬妾都分了出去,便關切道:「若有一二可心的,還是讓她們暫居此地吧!塵埃落定之後,再回來接她們也不遲。」
自打知曉裴熙的妻子羅氏貪圖富貴,不肯與夫婿同甘共苦之後,沈曼就對裴熙十分憐惜。在她看來,婢妾雖討厭,裴熙的髮妻也沒多討人喜歡,若裴熙覺得暖心,留一兩個姬妾伺候也無妨。總不能讓裴熙一直跟着功利的妻子過,日子好就夫婿什麼都好,日子差就打雞罵狗,指桑罵槐吧?
聽見沈曼說出這般類似慈母的關切之語,姜略和沈淮對裴熙在皇長子一家的地位終於有了個確切的認識,不由嘖嘖稱奇,沒想到這麼個萬人嫌的角色居然投了皇長子一家的眼緣。偏偏裴熙「不知好歹」,沈曼話音剛落,他便搖了搖頭,無所謂地說:「不過是使錢買來的奴婢,服侍得好是應該的,讓她們呼奴喚婢,吃穿不愁也就罷了,豈有端成半個主子的道理?兵士們勞累一場,得些美人服侍,天經地義。」
他用輕描淡寫的態度說着冷酷無情的話語,本該讓人覺得狠辣涼薄,卻恰恰搔到了沈曼的癢處,也說到秦恪的心坎里。
秦琬望着裴熙,用力攥緊雙手。
你看,縱我身為階下囚,我依舊是許多人的主子,操縱着他們的生死和命運,你也要拿出氣勢來。要知道,長安肯定有很多不長眼的人,會拿你生長在流放之地,沒有嫡親兄弟,不懂生活方面的禮儀來欺辱你,那又如何?你是堂堂正正的聖人嫡孫女,除了對聖人彎腰之外,又有誰有資格讓你低下頭?
人這一生,汲汲追求的,無非「名」、「利」。欲將取之,必先予之,就如現在,裴熙先發制人,予以金銀珠寶,妖嬈美人,便可立於至高地,籠絡人心,為自己謀取利益。
要做到這一點,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歸根到底,一要捨得,二要投其所好。在武夫、粗人的眼裏,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比不上明晃晃的金銀珠寶,更比不上攬在懷中的溫香軟玉。在姜略眼裏,好東西固然要緊,卻不能冒着得罪皇長子和洛陽裴氏的風險拿。故裴熙身陷囹圄,依舊能操縱局勢,實在令秦琬佩服得緊。只見她順着裴熙的思路和提示,對姜略說:「聖人文治武功,澤被天下,我等恨不在長安,無緣聆聽聖訓,此番回京……」她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歸心似箭亦不足以形容我們如今的心情,還望姜將軍襄助一二,路上全力前行,縱有停靠,亦不見任何外人。為安全計,也不能將夾帶任何東西。」
裴熙望着秦琬,眼中露出一絲讚許。
太子一死,聖人便大張旗鼓地召回長子,不知多少人將秦恪當做下一任儲君。可想而知,這一路上,定有無數人想盡辦法黏上來,攀附討好,打算在未來帝王面前露個臉。
秦恪本就是個不怎麼會拒絕的性子,若是官員拜會,投其所好,十個裏頭總有一兩個能進門的。即便如此,也太過招搖了些。
莫說局勢未明,就算局勢明了,秦恪真做了太子,那又如何?他們寒微的時候,這些人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未有半點照拂之心,憑什麼現在他們貼上來,秦恪就一定得回應?
姜略本就為這件事頭疼,見秦琬主動提起,秦恪又不住點頭,心中也鬆了一口氣。
這麼大的事情,秦恪和沈曼竟任由女兒拿主意,沈淮自然明白了自己該如何與「表妹」相處。只可惜有裴熙這麼一位不是兄長,勝似兄長的鬼才珠玉在前,秦琬對沈淮實在談不上很親熱,不過礙着父母,又打算聽聽長安局勢,這才勉強作陪。
抄撿、分發、送人……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知曉他們要說體己話,姜略很識趣地退下,督促手下去辦那些瑣事,力求皇長子一家能在溫暖舒適的船艙中用晚膳。
閒雜人等退去之後,沈曼拉着沈淮的手,細細端詳比自己小六七歲的侄兒,本想問問譙縣公府好不好,話到嘴邊,卻改成:「京中出什麼事了?」
沈淮面色一肅,壓低聲音,小聲道:「太子謀逆,兵敗自盡。」
秦恪被唬了一跳,沈曼卻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只聽沈淮低聲道:「太子謀逆之後,陳留郡主進宮一趟,次日聖人就召見了侄兒,奏對一番過後,聖人讓侄兒回家收拾行裝,第二日就啟程。當晚,陳留郡主有信送到,叮囑侄兒要緊閉門戶,若太子妃妾的娘家人上門,萬萬不要收任何貴重東西,更不能應承什麼。」
按道理說,太子謀逆自盡,太子妃惶恐無依,找人說情是正常的,為何沈淮的神情……不大對勁?
秦琬心中疑惑,還未來得及問,就聽沈淮露出幾分駭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說:「現如今,京中的消息是,太子於上元夜受了涼,不幸去了,為此,聖人還狠狠發作了太醫署。太子妃與太子夫妻情深,追隨而去。東宮妃妾和奴婢,或忠心殉主,或伺候不利,都……」
想到裴熙說過的話,秦琬奇道:「難不成,太子妃在太子的子嗣上動了手腳?」
被她這麼一說,秦恪和沈曼不由啞然,這兩夫婦面面相覷,沒想到穆皇后千挑萬選的兒媳婦會如此短視——身為太子的髮妻,太子妃怎能如尋常大婦一般打壓妾室,阻止庶出子女的誕生?她難道不知曉,東宮只要有孩子,無論男女,都能進一步穩固太子的地位麼?太子還不是聖人呢,就考慮什麼嫡長子,難道她不覺得她想得太遠了些麼?
聖人若要嫡子繼位,就如太子,身為小兒子,地位也是板上釘釘;聖人若不要嫡子繼位,哪怕是嫡長子,也未必能如願以償。太子妃這眼界,這心胸,實在是……
「太子愛縱妾室,良娣、良媛並着低等妃嬪們,將太子妃擠兌得厲害。太子妃除了初一十五,很難見到太子的面,故……」沒人想到太子妃能有這手段,大家都以為太子不能生,包括太子自個兒。
太子之所以造反,以為自己不孕不育雖不是主要原因,卻絕對是重要原因。可想而知,聖人在知道此事之後,會有多麼憤怒。與其說太子妃和太子「夫妻情深」,還不如說太子妃……被迫殉葬。
至於東宮那些妃妾,她們未必和這件事有關,但誰讓她們擠兌太子妃,導致不安的太子妃痛下狠手呢?沒有足夠的底氣,卻做着不該做的事,丟掉性命一點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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