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妃端着藥,輕輕舀了一勺,吹了吹氣,又放到口中嘗了嘗,確定溫度差不多了,才將之遞到韓王嘴邊。
伴隨着這個動作,她如雪的皓腕上露出醜陋的傷疤,那是暴躁的韓王將她一把推開,滾燙的湯藥潑到她的手上所留下的印記。饒是如此,韓王妃卻沒有絲毫畏懼,她草草地給往傷處抹了抹藥,便重新去給韓王煎藥,再度送上來,如此反覆。
幾天幾夜地熬下來,原本艷若桃李的韓王妃已憔悴非常,旁人見着這一幕,不無動容,就連韓王也漸漸平靜下來,雖說這樣一勺一勺地喂,無疑是將所有的苦味全都嘗了個遍,他卻沒有再發脾氣。
或者說,只有見到王妃的時候,他才不會有絲毫暴躁的情緒。一旦王妃去煎藥,或者短暫休憩,他醒來後見不着王妃,便會胡亂揮舞拳頭,拿身邊的奴才出氣。哪怕他現在這等說話都很艱難的情況,實在給蓄意離他一段距離的旁人造不成什麼障礙。
一碗藥餵下去,韓王妃放下了藥碗,輕聲道:「邱氏一直說要見你,我瞧着你精神好了些,不妨宣她來見?」
韓王見韓王妃比素日賢惠了很多,又對自己不離不棄,因有秦恪的先例在,反倒不怎麼驚奇,還想着妻賢妾美的日子,便點了點頭。
邱孺人聽說韓王重病,早驚駭得不知什麼似得。像她這等全然靠男人生存的女子,男人一倒,便是天塌地陷,恨不得立刻衝到韓王面前表忠心,最好……能讓王妃殉葬,自己才能活下來。滿腔心思還未曾表露,乍一見到韓王的臉,上下牙齒便開始打顫。
韓王本是個極俊秀的美男子,如今墜馬不說,還被拖了一段路,臉上,很是血肉模糊,猙獰非常。雖有包紮,亦滲出血跡,還有好多地方在長新肉,一張臉豈能光用「猙獰」二字來形容?簡直是讓人夜晚見了都能做惡夢,邱孺人有此舉動,實在不奇怪。但與不離不棄,全無異狀的韓王妃相比,就很不夠看了。
韓王也不是傻子,一瞧見邱孺人的神色,再想起她平日對自己的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哪有什麼不明白的?口中不住發出「嗬嗬」的聲音,用力地揮舞手臂,情緒很是激動地讓對方滾。
倘若今天來得人是他愛慕的邱大娘子,他興許不會這麼武斷,但邱孺人只是邱大娘子的妹妹,歸根到底,不過是他追憶愛人,或者說追憶肆無忌憚愛人的那段時光的一個道具。故他驅趕了邱孺人,便望向韓王妃,眼裏滿是歉疚。
生死關頭,他才明白,誰是真正愛着他的。
韓王妃心中冷笑,面上溫情一片,動作輕柔地給他按了按被子,說:「你會好起來的,放心吧!」
&娘——」韓王見韓王妃要走,霍地抓住她的手,掙扎着吐出支離破碎,不成調子的語句,>
韓王妃連忙按住他,柔聲道:「你不要用力,好好休息。」
自己的身體,韓王最清楚,他勉力搖了搖頭,吃力地用嘶啞至極,簡直不像人聲的聲音叮囑:「你,要好好帶,帶大哥兒,和三嫂一樣,閉門不出,不要再參合這裏面的事情,我……」這一生,他還從未對王妃這樣溫情。
韓王妃眼中已有了淚光,她低下頭,毅然應道:「你放心,我會好好養大大哥兒的,你好生休息,我去給你煎藥。」
韓王拉着韓王妃的手,凝視她許久,方戀戀不捨地放開。
他已經痛得昏了過去。
奶娘見韓王妃這樣辛苦,忍不住附耳道:「王妃,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韓王對她又不好,何必要這樣拼命呢?熬死了韓王,她就是王府的老夫人,雖說二十餘歲就掛個「老王妃」有些尷尬,可什麼也比不上到手的實惠啊!
韓王妃瞥了奶娘一眼,奶娘被這個冷漠到骨子裏的眼神震懾,不敢再說什麼了。韓王妃則看着的湯藥,神情有些莫測。
勞累?她怎麼會勞累呢?
她不苦,她一點都不覺得苦,只要想到這藥,自己勒令太醫掐着分量抓,自己倒藥的時候漏掉那麼一點,餵藥的時候再吃下那麼一點,就覺得痛快極了。
韓王妃對藥理雖不精通,但久病成醫,也知道太醫開得是恢復元氣,止住痛苦的藥方。故她親力親為,就是為了減少部分藥量,讓韓王多痛一些,同樣,也在人世間,少留幾日。
想到這裏,韓王妃就覺得可笑,她不自覺撫着自己的額頭,鬢髮遮擋的地方,有一塊醜陋的疤痕。
那是再好的藥物,也沒有辦法抹去的傷疤。
韓王帶給她的。
韓王妃端着藥碗,來到韓王的病床前,輕輕撫上那張傷疤縱橫交錯的臉。
她門第不高,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做王妃,少時初嫁,夫婿是皇子,又這樣俊美,神采飛揚,如何不令她芳心暗許?只可惜,一次次的退讓,帶來的,只是死亡線上的頻繁掙扎。
我對你掏心掏肺的時候,你對我拳腳相加,惡語相向——我的額頭留着你給的致命傷疤,若非五兒趕到,我早就死了;我的身體受不得寒,遇到風雨交加的陰冷天氣就酸疼得很,是你的愛妾為害我腹中的孩子,讓我寒冬臘月墜入湖中,我躺了半年才重新爬起來,她卻沒受到半分懲罰;我的身上,甚至臉上……對,臉上,已經算不清被你抽過多少巴掌。更不要說那些羞辱、輕慢、嘲諷、責罵。
這麼多年,我戰戰兢兢,始終恐懼着自己與兒子會小命不保。我已經徹底絕望,甚至對你的仇人遞出了殺你的刀,將你的行蹤,你的喜好,一股腦地告訴了那個神秘人。你落到如此下場,我少說要負三成的責任。如今我對你虛情假意,只想讓你死前受更多的折磨,你卻覺得我對你好?這個世界,多麼可笑!
只有你死了,我和大哥兒才會好好的,你懂麼?
我不想聽你說話,不想聽你囑託,不想讓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不想見到你,看見你過得不好,我就開心了。你當我讓你好好休息,是真的體恤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對我深情款款的態度,這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不想讓自己後悔,因為我,真的太容易心軟。
&呀,真是糊塗。」韓王妃撫着韓王的臉,面上在笑,溫熱的淚水卻打濕了他的面龐。
我有多愛你?我有多恨你?今時今日,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這場相遇,本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錯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少時美名太盛,父親又功利,竟然上達天聽,成為皇家兒媳?
如果不遇見你就好了,沒有遇見你,我不會知道怎麼愛一個人,更無從體會這刻骨銘心的痛楚,最終……走到這一步。
韓王漸漸甦醒,雖有知覺,卻覺身體劇痛又笨重,他想伸出手,告訴韓王妃,你別哭了。
他一生荒唐,稀里糊塗,被虛情假意所騙,沒瞧見自己的半點真心。如今想來,對自己的妻子,難道他真的全無愛意?若不是愛着她,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去見她;不會被挑釁了氣得半死,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也不會……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對她惡語相向,在她面前,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若有來世,我必定好好對你,柔娘,我必定……
千萬句囑託和保證,來不及說,甚至來不及想,韓王就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身子逐漸冰冷,再也沒辦法醒過來。
韓王妃輕輕一探,發現他沒有了鼻息,登時抱着他的身體,努力抱緊,仿佛要給予他溫暖,眼淚卻一個勁往下落。
八郎,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愛你,不是愛過,而是一直,一直都愛着你。
只可惜,我雖仍舊愛着你,卻也這樣深地恨着你,更重要的是,我已不敢再相信你。
唯有你死了,我們的孩子才能平安長大,不會活在邱孺人的陰影里,更無人敢說,他的母親不受韓王喜歡,因為——被懷疑失了清白。
若是生活在這等流言蜚語裏,我的兒子,怎麼抬得起頭來?
該做的,我都做到了;不該做的,我也差不多干全了。親情冰冷,你又離我而去,這個世界,好冷,好冷……
&妃娘娘——」
&妃娘娘,您要振作。」
&娘……」
是誰,是誰在喊她?
她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她抱着韓王冰冷的屍體,忽然心如刀絞,無比嘶啞地高喊:「八郎,你帶我走吧!」
你走了,我的心也被徹底掏空了,你帶我走,帶我走吧!
哪怕是喪子的野獸,也不會有這樣的悲鳴;即便是啼血的杜鵑,也不會淒絕到這樣哀痛。
匆匆趕來的新蔡公主抱住韓王妃的兒子,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
柔娘……
如果一開始,她不是一門心思幫柔娘出氣,而是想辦法撮合他們兩個,或許……新蔡公主用力抱緊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侄兒,淚如雨下。
只可惜,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如果」。哪怕重來一次,不,哪怕重來千百次,這兩個人,終是孽緣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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