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元年三月,陝郡伏牛山,風和日麗,山上的積雪早已融化,草木萌動,春花綻放,原本白雪皚皚的山嶺間,生機盎然。
山腰上,宋武楊蓬頭垢面,穿着一身細鱗甲,坐在一株老榆樹下。經過一個冬天,細鱗甲早已破敗不堪,連接甲片的鐵線折斷了好幾處,甲片墜落,前胸後背上露出七八個洞,看出不像是衣甲,反倒像是百衲衣。若不是他腰間掛着一柄佩刀,任誰看了,都像是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
陽光透過枝葉投射下來,照在身上,宋武楊打了個哈欠,伸了個長長的攔腰,卻聽肚子裏嘰里咕嚕一陣亂響。
「拿快餅來,給老子充飢!」宋武楊喝道。
一個軍卒慌忙走上前來,從懷裏摸出一塊糠餅,送到宋武楊面前,那糠餅黑乎乎一團,也不知是糠還是土。
宋武楊瞪園了雙眼:「狗東西,你他媽的敢給老子吃這種東西!」
小嘍囉卻是說道:「宋爺,如今寨中只有糠餅,兩位公主金枝玉葉,房軍師身為山寨之主,也只有吃這個,宋爺若是吃不得糠餅,小的便收回去了!」說着,就要揣回懷裏。
「房若虛吃得,老子憑什麼吃不得!」宋武楊一把搶過糠餅,張口大嘴就是一口,啃下了一大半,狠命嚼起來。
就聽咯嘣一聲脆響,宋武楊一聲慘叫,吐出一塊花生大的石頭加上半顆帶血的牙齒,將手中半個糠餅扔出老遠,一把揪住那軍卒胸襟,破口大罵:「你個狗東西敢在老子的糠餅里下石頭,莫非是要謀害本將?老子宰了他!」
那軍卒卻是說道:「這卻怨不得小人,實在是宋爺吃相太過粗魯,宋爺若是像曹將軍吃得這般精細,哪裏會磕了牙!」
宋武楊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座山石下,曹孟璘靠着山石席地而坐,手裏握着半塊糠餅,兩眼卻是盯着糠餅,把個糠餅翻來覆去,一會兒就挑出一塊小石子,扔在一邊,一連扔出七八粒石子,看看差不多了,才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宋武楊放過了軍卒,走到曹孟璘身邊,嘆道:「老曹,天天吃糠餅,前兩天還是細糠,這幾天淨吃石頭了!這伏牛山上的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
曹孟璘斜了宋武楊一眼,繼續嚼着糠餅,卻是不言不語。
兩個月前,房若虛與步雲飛在常嶺村分手,步雲飛帶着晁用之、拔野古去了長安。房若虛則是帶着蒼炎都上了伏牛山,冠冕堂皇的說法,叫做自耕自種,實際上,那是落草為寇!
房若虛在伏牛山上站穩了腳跟,便派人給陽泉關的白孝德送信,叫他趕緊棄了陽泉關,趕緊來伏牛山匯合。陽泉關位於河東境內,是王承業的地盤,白孝德一個人坐守孤城,極其危險。而伏牛山草創,也需要壯大實力,以求自保。
蒼炎都原本有六百軍卒,在常嶺村收留了一百多女子,後來,白孝德又從陽泉關帶着三百軍戶投奔而來,伏牛山上將近一千人馬,頗有些底氣,借着山石險峻,自保倒也沒有問題,燕軍來攻,卻也不怕。
可這一千人吃喝拉撒,成了大問題!
離開常嶺村的時候,房若虛讓眾人搜集了些糧草,可哪裏經得起將近一千人的耗用,不到十天,那點糧食便吃得一乾二淨。冬天裏,伏牛山上大雪封山,別說是糧食,就是野獸也看不到蹤影,打獵也沒出去。
好在房若虛早就料到這樣的局面,上了伏牛山後,便派出人馬,四處打糧。
陝郡一帶並不富庶,百姓又遭了兵火,早已是十室九空。有錢的富戶早就逃進了關中,即便還有剩下的百姓,也都是些窮人,蒼炎都也不忍心下手。
不過,唐軍與燕軍在陝郡展開拉鋸戰,雙方互有攻守,不時有兵馬糧草經過。房若虛下令,不管是唐軍還是燕軍的,一有機會便下手偷襲,若是遇上押送糧草的軍馬,更是不肯放過。房若虛卻也精明,知道蒼炎都兵少,不敢與人硬拼,遇到糧草隊伍,不敢通吃,只要叼上一口就行,劫上幾車糧食運回山中,雖然是小打小鬧,卻是細水長流,其實就是老鼠偷油的勾當。
房若虛如此老鼠偷油,卻是平安無事。本來,唐軍與燕軍交戰,雙方都會派出兵馬攔截對方的糧草。所以,不管是哪一方失了糧草,都以為是對方乾的。況且,房若虛鬧得動靜也不大,唐、燕雙方都沒在他那裏吃過大虧,不過是丟了幾車糧草而已。所以,房若虛在陝郡境內打了兩個月的劫,燕、唐雙方都沒想到,伏牛山上有一夥山賊。
就這樣,房若虛在伏牛山上過着小富即安的日子,倒也逍遙。
當初,步雲飛評價房若虛,自保有餘,攻敵不足,果然識人!
一個月前,崔乾佑在靈寶大敗唐軍。房若虛也順帶發了一筆大財,趁着唐軍大敗,帶着蒼炎都偷偷劫了唐軍的一個輜重隊,搶了幾十車糧草、美酒和軍餉,還有幾十匹綢緞。回到山寨,大大慶賀了一番,弟兄們每人發了五兩銀子,放開海量喝了三天酒。又用那搶來的綢緞,給自己的老婆櫻桃里里外外做了幾身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眼見櫻桃一個人穿綢緞不太合適,沒柰何,只得又送了些綢緞給秦小小、仇阿卿、常婉。
總之,山寨的日子過得算不上富裕,卻也算得上小康。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麻煩就來了!
靈寶之戰後,陝郡境內的唐軍被徹底肅清,境內再無廝殺。燕軍主帥崔乾佑被大燕皇帝安慶緒任命為陝郡節度使,崔乾佑自己率大軍攻佔長安,派出一個名叫馮子喬的幕僚坐鎮陝郡,官拜陝郡節度使府行軍司馬。那馮子喬卻是十分得力,一個月的光景,把個陝郡治理得井井有條。劫掠打糧,要的是越亂越好,如今陝郡境內秩序井然,房若虛要想渾水摸魚,難度就加大了!
跟隨馮子喬鎮守陝郡的,號稱巽雷都,雖然只有三千人馬,但卻是崔乾佑手下最為精銳的部隊,都是百里挑一的遼東好漢,且大部分是奚、契丹、同羅部族,十分強悍,而且裝備精良。從洛陽到潼關,一路擔任前鋒廝殺,從未吃過敗仗。如此強悍的部隊,即便是安西隴右軍馬,也不敢與之硬碰硬。
而房若虛的蒼炎都只有一千人馬,這一千人馬中,真正能夠與巽雷都匹敵的,只有原先跟隨步雲飛從蒼岩山上突圍出來的六百人,白孝德帶來的三百人,都是陽泉軍戶,還沒有受過像樣的訓練,平日裏做些剪徑的勾當倒也得力,若是兩軍交戰,卻是差得很遠。房若虛要想依靠這些人馬在陝郡地界上明火執仗,那等於是雞蛋碰石頭。
所以,房若虛眼見世道太平,只得做起了縮頭烏龜,輕易不敢下山,生怕與馮子喬的巽雷都硬碰硬。如此一來,倒也瞞過了陝郡城裏的馮子喬,直到現在,馮子喬也沒發現,伏牛山上藏着一支人馬。
可問題是,蒼炎都龜縮在伏牛山上,坐吃山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只過了幾天,就開始喝稀粥。稀粥喝完了,就開始吃糠,前兩天還有細糠,這兩天,連細糠都沒得吃,弟兄們吃的是從碾糠的磨槽中搜刮出來的糠渣,裏面滿是石子。
人是鐵飯是鋼,宋武楊、白孝德這幫兄弟就坐不住了,整天嚷嚷着要下山打糧。房若虛心中暗罵,誰不想打糧!可也要分個時候,這個時候下山打糧,弄不好糧沒打着,反倒把人搭進去,那陝郡城裏的巽雷都豈是好惹的!
房若虛嚴令不得下山打糧,卻是加強了伏牛山戒備,每日派出人馬在伏牛山周邊巡山,以防巽雷都偷襲。
今天輪到宋武楊和曹孟璘巡山,兩人帶八十名軍卒,圍着伏牛山玉皇頂繞了半圈,來到西南角上,卻是人困馬乏,腹中飢餓。暫且歇息。
且說,宋武楊罵罵咧咧,嘴裏抱怨個不停。
忽聽山下大路上,戰馬嘶鳴,塵土飛揚。
一個軍卒跑上前來:「秉宋爺,曹爺,山下來了一隊燕軍,人數不過百十來人,隊伍中有數十輛大車。看這樣子,像是要前往陝郡,大車上裝得鼓鼓囊囊的,像是糧車。」
宋武楊頓時兩眼放光:「輛車!劫他娘的!」
曹孟璘慌忙說道:「老宋,房寨主有令,不得擅自下山!」
這些日子,從潼關前往陝郡的輜重隊伍絡繹不絕,每一次,都是大隊人馬護送,常有駐紮陝郡的巽雷都接應。所以,房若虛嚴令各部不得輕舉妄動,免得打劫不成,反被咬一口。
「老曹,我看房寨主是太過小心了!山下燕軍不過百八十人,怕個鳥!」宋武楊也不管曹孟璘,翻身上馬,一帶馬韁,大喝一聲:「弟兄們,跟宋爺下山劫糧。只要劫得糧草上山,便是山寨功臣!」
那宋武楊一則是餓極了,二則押送燕軍人馬不多,而且,看那旗號,也不是巽雷都,膽子大了不少,也不顧房若虛的命令,帶着軍卒,耀武揚威,衝下了山坡,來到大路上,攔住了燕軍的去路,手舞長刀,一聲爆喝:「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糧草車!」
宋武楊原以為,燕軍人數不多,只要一鼓作氣,便可驚散了燕軍。哪裏想到,那百十名燕軍並不驚慌,反倒隊伍齊整,擺出了作戰架勢。跟在宋武楊身後的軍卒,反倒是亂鬨鬨一團。
就見燕軍中衝出一員黑臉大將,一人一馬,手持鐵槍,衝着宋武楊一聲冷笑,也不答話,舉槍就刺。宋武楊慌忙舉刀招架,只一個回合,便被那黑臉大將挑飛了戰刀,打落馬下,眾燕軍一擁而上,活擒了宋武楊。
宋武楊手下的士卒,都是陽泉軍戶,沒見過陣仗,見宋武楊被捉,轉身便逃。燕軍也不追趕,押着宋武楊,揚長而去。
半山腰上,曹孟璘眼見宋武楊被擒,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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