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坐在一個角落,舔舔乾裂的嘴唇。王景弘走過來,遞上水囊:「小憐姑娘,你喝一口。」蓮花看了看四周的斥候們,搖搖頭,沖王景弘仍是嫣然一笑:「我不渴,給大家喝吧。」
蓮花說着從懷裏取出琉璃寶塔放在面前,垂目合眼,默默地開始誦經。心經/金剛經/圓覺經/楞伽經/楞嚴經/維摩詰經/壇經,這禪宗七經幼時便熟極而流,自然而然逐一從腦海中緩緩飄過。默誦中,漸漸舌底生津,靈台一片澄明,仿佛置身蓮台,又仿佛身在琉璃世界,物我兩忘身心俱空。
不知過了多久,蓮花誦完了經,睜開眼睛,卻看到眾斥侯都好奇地望着自己和面前的琉璃塔。年輕的面孔上有疑惑不解也有希望渴求。蓮花雙手捧起寶塔,琉璃在耀眼的陽光下通透閃耀七色流轉似有所語。
蓮花微笑着看向士兵:「想和我一起誦經嗎?來,我們從《心經》開始,跟着我念: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琉璃般溫潤柔和的聲音,飄揚在大漠黃沙上,悅耳動聽,沁人心脾。
斥候們漸漸地圍攏上來,有人開始跟着念誦,慢慢地跟着念誦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所有的斥候們都一起念起來。
朱棣倚在不遠處,靜靜的望着,臉上如平常一樣漫不經心,似笑非笑。目光變幻不定,不知在想什麼。
王景弘垂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語,其實心裏愁到了極點:閻王爺已經等在了鬼門關口,恭迎這幾十個人的大駕;這個小憐姑娘卻昏頭昏腦地帶着大家念經!王景弘的眼睛,恰似這沙漠的烈日,絕望地冒火。
茫茫沙漠裏,這隻已經襤褸的隊伍繼續行走着。蓮花堅持把馬讓給了兩個腿上受傷的斥候,自己掛着左臂,歪歪斜斜地走在隊伍中間。
艷陽照耀着天空,滿目依舊一片金黃。空中的陽光刺眼,地上的黃沙也是灼目。眾人都低了頭,儘量看着前方自己人的衣物,至少是青色的。隊伍走得很慢,靜悄悄地無聲無息。只有青驄馬偶爾抬起低垂的馬頭,打個噴鼻發出些聲響。
朱棣看着隊伍,心中發愁。即使貴為王爺,,在沙漠裏也渺小得如同腳下的一顆小沙粒,只能任由大自然隨意踢踏。
隊伍走得極其緩慢。
蓮花已經頭暈腦脹,乾渴疲累到了極點。真想就此躺倒,再不要起來再不要走。讓我睡一會兒,讓我睡吧,心裏有個聲音不停叫着。
一隻大手伸過來,牽住了蓮花的小手,手掌粗糙繭節硬實,蓮花不覺安心,抬頭沖燕王澀澀笑了一笑,任由他牽着前行。當此沙漠絕境,一切都極自然而然。
熱浪撲面,夾着朱棣的體味氣息,蓮花走得漸漸恍惚。仿佛極幼時,父親牽着自己去市集;又仿佛年少時,阿敏和李芳遠拉着自己去玩耍;更仿佛不久前,阿修拽着自己去打糕。。都是這樣粗糙的手,這樣牢牢地牽着。
艷陽依舊高照,陽光耀眼灼目,卻有一絲微風拂起,風中帶着些潮濕的味道。青驄馬第一個察覺,仰起馬首抖動一下,停住了腳步。朱棣也站住了,鬆了手,使勁嗅了嗅;蓮花跟着站住,有些困惑地看着。
忽然,在極遠處沙漠的盡頭,出現了一棵綠樹。不,是一排,是一排排整齊的綠樹。松柏楊柳,綠意盎然地環繞着四方四正齊整劃一的高牆。前方是連續五進飛檐,一進比一進高大宏偉,寬闊的台階連接其間,極其軒昂壯麗。黃牆黑瓦,雲煙氤氳,竟是諾大的一個寺院。最中間是什麼?挺然佇立高聳入雲,金光燦爛寶色流轉,是琉璃寶塔!
所有人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地抬頭望着,似被施了定身法。蓮花全身顫抖兩腿發軟,噗通跪倒在地,張大着嘴,目不轉睛地痴痴仰望;王景弘和斥候們目瞪口呆,看得眼睛一眨不眨。連朱棣也滿臉驚訝,難以置信地看着。
時間在這一瞬停止,陽光流沙甚至風,全都一動不動。只有琉璃寶塔巍然聳立,俯視蒼生。
蓮花忽然歡呼一聲,跳起身直奔琉璃寶塔跑過去。朱棣一愣,旋即在後急叫:「別跑!那是海市蜃樓!是假的!」。蓮花恍如不聞,繼續急奔,左邊胳膊不能動,瘦削的身影歪歪斜斜一瘸一拐。
朱棣嘆口氣,輕輕揮了揮手。眼巴巴在旁看着的眾斥侯們頓時也一起撒腳狂奔。兩個腿受傷的士兵在馬上嘆息張望。
好遠啊,一直就在眼前,可是就奔不到。蓮花有些氣喘。胳膊上的血跡已經滲出一大片。
眾斥候一會兒就奔到了蓮花身旁。有人問道:「小憐姑娘,那是寶塔嗎?王爺說是假的」。蓮花腳步不停,喘着氣說道:「一定是真的!我要過去看!」。一個跑在旁邊的士兵伸出左手貼在蓮花背上,邊跑邊推着她:「我們都去看!」蓮花側頭一笑:「好!」
就這樣,一望無垠的金色大漠裏,幾十個斥候和一個小憐姑娘奔跑在茫茫黃沙上,奔向海市蜃樓,奔向心中的琉璃寶塔。後面遠處,青驄馬馱着兩個傷員緩緩行走。
朱棣踱步在最後,遠望着奔跑的一群人,心中搖頭嘆氣:「這個小憐,你傻啊?!」
一群人在沙漠中跑了不知多久,微風拂起,廟宇寶塔漸漸開始消散,先是塔尖沒了,然後塔身,然後寺院,高牆,樹木。。。一點點地都慢慢消失,半露出了原來的天空。蓮花着急,大叫:「等等!等等!」,卻發現身旁的斥候們不知何時都站住了,靜靜地立着,豎耳傾聽。有人伏在地,耳朵貼在了沙上,面露喜色。
蓮花停住了腳步,不解地看着大家。
天盡頭,廟宇樹木漸漸消失,橙色晚霞映照下只有一片黃沙。忽然一個旗角一閃,是什麼?
緩緩地,一面大旗飄揚而出,大大的「明」字迎風招展。
地震沙搖,馬蹄聲響,是明軍的大隊!
斥候們齊聲歡呼,頭盔帽子扔在半空,紛紛而落。眾人也不撿拾,齊齊往來隊跑去。蓮花站住了,遠遠笑望着,淚水又涌了上來。不過這一回,是高興的眼淚。
策馬跑在最前面的,笑容燦爛飛揚。「三寶!」蓮花一眼認出,不禁歡呼高叫,右手高高揮舞。黑駿馬三步兩步已經衝到眼前,馬三寶一躍下馬,一把抱住了蓮花:「小憐姑娘!」
喜笑盈盈喜淚漣漣,歡聲笑語充滿了整個沙漠。朱棣長吁一口氣,這一次,又和閻王爺在鬼門關擦肩而過。
朱棣帶着隊伍,連續奔馳了兩天兩夜,終於到了徹徹兒山。
追趕小憐的騎兵沒有回營,索林帖木兒定然起疑,唯一出奇制勝的辦法就是快速趕到殺他個措手不及。所以五千人的騎兵大軍竟是不眠不休,連跑了兩天兩夜二十四個時辰。這次來的是大寧府駐軍,領隊的是陳副總兵,人略矮胖但長年駐守邊關,有種久經風霜的從容鎮靜,和王景弘恰恰相得益彰。
那天遇到大軍,朱棣和眾斥候慶幸之餘,無不覺得這是個奇蹟。斥候們圍着馬三寶,好奇地問他如何找到的這裏。馬三寶笑眯眯地:「喏,就是那個寺院,那個寶塔啊!我們看到了寶塔,就衝着跑過來了。」
眾人再接着問,馬三寶有些吞吞吐吐:「小憐姑娘信佛,我想着也許這寺院寶塔有些關聯。」
身後轉出了侯顯,王府的另一個內侍,矮小瘦削,面孔是藏人特有的紅黑色,大聲說道:「你們沒看到三寶那時候的樣子,臉都白了,我第一次看他騎馬騎得那麼快,小黑差點被他打殘了。」
小黑是馬三寶的坐騎黑駿馬的名字,馬三寶極寶貝他這匹馬,平時從不讓人碰,一向自己餵食自己洗刷,甚至有點好吃的都寧可先讓小黑。
馬三寶有些臉紅,訕訕地說:「哪有,別聽他瞎說。」
陳副總兵笑着圓場:「幸虧大伙兒跟着馬大人奔過來了。」
「是啊!」眾斥候齊聲贊同,有人轉向蓮花:「小憐姑娘,把你的寶塔拿給他們看看,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蓮花心中感動,正看着馬三寶發呆,聞言從懷裏取出琉璃塔,托在掌心。馬三寶侯顯和陳副總兵抬眼一看,俱皆目瞪口呆。
侯顯是藏人,自幼信佛,立刻就五體投地跪拜了下去;陳副總兵喃喃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馬三寶本是穆斯林,張大了嘴,叫的卻是:「真主!」。
朱棣回憶着那天的場景,不由嘴角彎彎,帶上了笑容。這件事情太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現在以侯顯為首,斥候們都象看神仙一樣看小憐,不,簡直是當菩薩膜拜。難道真的是佛力加持佛法無邊?這個小憐真的是從天上下來的?
朱棣使勁搖搖頭,從腦中甩去這個荒唐的想法。
時當傍晚,落日正圓,蓮花漸漸地覺得面前景色看起來有些熟悉,空氣中的氣味也似曾相識。沒錯,十幾天前被押着跑過這裏,那時鄭宗澤還戴着面具,只露着兩隻細細長長的鳳眼。。
蓮花猶豫着想要說,不等她開口,身旁的馬三寶似已看出,問道:「你來過這裏?」蓮花輕輕頷首:「就是這裏。索林帖木兒的駐地應該距此不遠,再往前就是那個大湖。」
馬三寶急催馬,疾馳到前軍朱棣面前:「王爺!小憐姑娘說就在這之前不遠。」
朱棣一舉右手,大軍緩緩停住了。朱棣望望天,左手指捻了捻空氣,又用力嗅了一嗅。思索了下說道:「不錯,水氣明顯增厚,而且有各種食物人畜氣味。蒙古大營應該不遠。傳我命令,就地休息,埋鍋灶飯,子時聽我號令進攻!」
天色慢慢轉暗,沙漠夏日白天長,別看太陽落下去了,距天黑可還早。為防止蒙古人發現,大軍在沙地里挖坑埋煙地吃了飯,兵士連奔了兩天兩夜俱都累極,倒頭就睡,橫七豎八睡了一地。
朱棣帶着陳副總兵,三個貼身內侍馬三寶,王景弘,侯顯以及幾個游擊將軍聚在一起低低商議。蓮花靠在一旁,實在倦極,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五千人的騎兵大軍,在黑夜中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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