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苦熬
自梧桐走後,半夏如同吃下一顆定心丸,四周圍在飢餓與疾病中掙扎的難民,連帶着此起彼伏的沉重呻*吟與哭泣都無法再撼動她心中蓬勃萌發的希望與憧憬,她的熱切眼神落在被雨棚遮擋的門邊,仿佛下一刻便有飛魚服禁衛似英雄一般降臨,救她於水火。
從衣服上剪下的一塊乾淨帕子沾了涼水覆在景辭額上,企圖緩解她反覆升高的體溫,半夏微笑着伏在景辭耳邊,悄聲說:「姑娘知道麼?梧桐姐姐就要領人來救咱們了,到時候姑娘能吃上一口熱湯飯,還能看大夫,把病醫好。到時候…………到時候咱們還能去給白蘇姐姐找一處清淨地方…………」
生滿凍瘡與裂口的手貼在她滾燙的面頰上,低聲呢喃着,說給她也是說給自己,「再苦再難終是要到頭,姑娘…………再堅持一會,就一會兒,姑娘應我一聲可好?梧桐走了,您又是這樣…………我心裏害怕…………」
但是不能哭,沒有資格軟弱。往往是最痛苦的日子,並不見眼淚作陪。
無奈日出等到日落,黃昏等到破曉,似乎這一個整個寒冬沒有盡頭,心一日冷過一日,天翻過篇章仍舊是悲苦,想像中應如天神般降臨的飛魚服與雁翅刀從未出現,懷裏只剩一隻藏了三天的冷饅頭,業已是她們最後的口糧。
耳邊仍迴蕩着同屋老婦的低聲告誡,「別想着進城,當兵的比元人更混賬,瞧你穿得破爛便當你是饑民,寧願就地殺了也不讓你爬過城門。還聽說有些豬狗不如的,到處殺人劫貨,前幾日有個回城的姑娘,就讓守城老兵頭拉到樹林子裏強啦!不是個東西,真不是個東西!」
「老天啊,元人來了是死,漢軍回來咱們也照樣是死,我祖上一輩子本本分分種地,為何要如此受折磨!」
天底下哪裏有好人?只分強弱。
卻未料到,這一日景辭突然間清醒,如同食下萬靈丹,能半坐着靠在牆上,與半夏說上一兩句,她雖虛弱,但仍勸慰她。
「別哭,我好着呢。也不餓也不燒,一睜眼還有床軟軟和和的棉被蓋着,這一口吃的都難找到的年頭,可真難為你們了。」內熱拖了太長時間,五臟六腑似乎都從內往外發膿潰爛,身體似從別處借來,四肢不聽使喚,連眼睛都是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梧桐又下山去了?怎麼就剩你一個?冷不冷,快進來被窩裏暖會兒,我可熱得很呢。」
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可憐半夏卻能覺出一股黃泉碧落生死闊別的悲愴,經不住拉起衣袖遮住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再多的眼淚也藏在一段散發着腐臭異味的布料之後,悶着聲音忍着鑽心的痛,與她說:「奴婢身上髒,就不跟姑娘窩在一處了。梧桐姐姐說一會兒就回,這還才小一會兒呢,還得等等,姑娘若是餓了,奴婢懷裏還有個雜麵饅頭,一直給姑娘留着呢。」
景辭說話仍有些吃力,見半夏強忍着眼淚,舌尖食過五味,酸楚難當,想要抬一抬手挽起她耳邊零亂的髮絲,險些用盡全身力氣。如此患難與共的情誼,好過你富貴人生中相伴數十年,她不禁也紅了眼圈,但同時還要努力牽起嘴角,艱難歲月里還她一抹粲然微笑,彌足珍貴。
「你吃吧,我不餓…………」
半夏終於忍住了眼淚,數九寒冬里一件單薄的衣,早已經冷得沒了知覺,細膩光滑的臉讓北風颳的乾裂起皺,亦帶走唇上水滴,幹得從嘴角發爛生瘡,一層厚厚的痂剛結好又讓舌頭舔壞。低頭看,手也毀了,手指手背四處是刀刻一般的橫紋,見肉見血,一沾水便如同尖刀鑽肉一般地疼。
景辭也不見得輕鬆,整個人被病痛與飢餓折磨得脫了形,少女美好的身體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蠟黃的皮。極力睜開眼想要看清身邊人,卻無論如何只是頹然。
半夏端起袖子擦一把被淚水濡濕的臉,吸了吸鼻子說:「姑娘不餓,那奴婢還給姑娘收着,明兒餓了再吃。」
「你吃吧…………」景辭奄奄已無力。
半夏嘿嘿地笑起來,傻笑堆在一張憔悴破碎的臉上,出奇地滑稽,「奴婢不餓,奴婢剛在張嬸子那蹭了口熱粥吃,現如今飽着呢!」
景辭不勸她,亦不拆穿,靜靜用一雙朦朧不清的眼鏡望向半夏跪坐的方向,輕聲說:「是我拖累你…………」
「姑娘…………姑娘別說這樣的話,您這樣說,奴婢可真是沒臉活了…………」
「你聽我說——」她艱難地自紅腫發炎的喉頭髮聲,沒一個字都帶着血。但無論如何仍需撐住,再看一眼殘酷又美好的人世,再看一眼彷徨無措孤獨無依的半夏,「元人總歸是要走的,皇上還在,該回來的都得回來,到時候你再去提督府找他…………他…………他是明白我的,必不會為難於你,往後如何,你同他說就是了。至於我…………若有可能,還是給我找一處僻靜地方燒了吧,如今人人都餓的發慌,我只怕死後都不得安寧…………」
「姑娘!姑娘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您放心,梧桐姐姐已經去山下找陸大人,明兒就回,明兒天一亮咱們就能下山去,給姑娘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藥,一定能熬得過…………」她前一刻吞進肚裏的眼淚,這一時似拉開了閘門,一瞬間洶湧而出,無法自已。「姑娘,姑娘千萬別丟下奴婢…………白蘇姐姐已經去了,桂心也不知下落,梧桐姐姐…………真留着奴婢一個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真不如一頭撞死的好。」
她俯下身,一頭散亂的髮辮夾雜着枯草黃泥落於後背,再沒了估計,也沒有希望,索性趴在景辭腿上,哭到力竭。
景辭輕輕撫着她枯黃乾澀地長發,如長者般以驀然慈愛的口吻說着:「從今往後都要靠自己,半夏…………好好活着,活着比什麼都要緊。如此也好…………我再不必拖累你們…………」
輕緩而柔婉,與地獄般煎熬的難民聚集地並不相符。更像是臨走前的告慰,離別時的繾綣,似水,滑過千瘡百孔的心尖。
無可奈何花落去,卻總有人費盡心思拼盡全力挽留。
半夏猛然間抬頭,似恍然大悟,又似突然驚起,她決心已下,無人能阻,「不不不,姑娘,總會有辦法的!如今銀子沒地兒使,但總有人屯着糧食藥材,姑娘且等一等,等奴婢三兩個時辰,奴婢下山去給姑娘買藥買糧,肉粥好不好?姑娘應我一聲,咱們夜裏找張嬸子借鍋借碗,燒一壺水煮上一鍋肉粥好好吃上一頓可好?」
景辭沒了力氣,只淡淡笑一笑,掌心輕輕撫過她全無血色的面龐,最終頹然跌在藏着跳蚤臭蟲的破棉被上。
半夏擦乾了淚,將棉被拉高些,給景辭蓋個厚實,眼瞧着順手掐死一隻亂爬的跳蚤,再低頭翻翻找找又弄死幾隻,粗看去沒東西亂拱亂爬,適才起身往外,經過獨臂的張嬸子身旁,沉聲問:「嬸子前幾日買米買肉的地方在哪兒?給我指指,今兒我去,我們家姑娘便要交嬸子看顧些,天黑之前我便回來。」
犧牲奉獻非呈現於口述筆談,而在於危難交加狂風驟雨之際。
偉大,非僅止於死戰不屈的將士,亦可在柔弱嬌小的女人肩上追尋。
今夜請你與我,為此沉默、淚流。
歲末年關,京城在碎片瓦礫中迎來積蓄多時的第一場大雪,曹得意喜不自勝頭一個奔去行宮報喜,「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天降瑞雪全賴聖明天子!」諸位閣老擔憂着雪落之後不知又要凍死多少無家可歸的百姓。
陸焉回到京城已逾半月,手底下但凡能用的全都派出去找人,無奈找人似大海撈針全無音訊。外頭傳的體面的說法是汝寧郡主死在太和殿那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中香消玉殞,更有些刁鑽露骨的茶餘飯後吃着瓜子聽着小曲兒講那些個妃嬪公主被元軍拉到兩儀殿大肆奸*淫,有的當即便死了,有的讓帶回特爾特草原成了牛羊一般的牲畜,而太后掌珠汝寧郡主就在其中。
徐徐而歸的定國公府礙着臉面對外都稱馨嬪與郡主雙雙殉節而死,寥寥草草便為兩位曾為國公府的生息延綿富貴功名立下大功的女子劃下句點。甚至於連名字也羞於提起,仿佛死於元軍之手而未能自裁與正陽門下是她們永生的污點,怪你,只怪你到死也不為國公府的臉面着想。
這張臉,天大的面,蓋住多少幽魂冤鬼。
然而什麼是錯?錯只錯在你生成了女兒身,這一生便註定受此苛責,永不翻身。
輾轉反覆,陸焉親自率隊,將京城顛了個個兒,也未能翻出他心中想念過千萬遍的人,一閉眼處處都是她身影,夢醒又是冰冷刺骨的冬日,南下的寒風似尖刀反覆扎刺着他的心,血潺潺,傷口無法彌合,除非能在郊外蒼茫無際的曠野中,漆黑孤寂的天幕下掀出她的影。
他突然間猛抽胯*下駿馬,將春山與安東遠遠摔在身後,漸漸他高高揚起的墨色披風只剩一息隱約的墨跡。誰也無法聽清,他下馬後獨自行走在半人高的草叢中,向這空有雙目但冷漠無情的蒼天吶喊,聲嘶力竭,「小滿——」
再回身,風灌進喉嚨,於胸腔四散奔逃,脹滿了冷透了心肺,無處求生。
他大聲喊,一遍一遍,懇求上天還他心中至愛。「小滿——」
風中傳來誰的呼喚,又攜着哪一種痛徹心扉的哀傷與絕望,將天空與原野燒成灰燼。
生死離別,這一生已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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