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奉獻
一切仿佛都是一場虛妄而荒誕的夢,景辭從未曾存在過,他依然只是慈寧宮負責灑掃打雜的小太監,沒有什麼忍辱負重,亦沒有什麼身世畸零,如此便可本本分分安安穩穩甘心做一條看門的狗,忍得久了,連犬吠都忘乾淨,沒有希望,便沒有失望與痛苦。
奈何偏偏,偏偏老天將景辭送到他面前,似一計晨光,如一簇焰火,點亮且溫暖他於懸崖邊緣苦苦掙扎的孤苦人生。但誰奈何天意弄人,最難承受的並非暗無天日的荊棘坎坷中踽踽獨行,而是曾經將美好與希望緊握手中,卻因世間最可怕的「天意」二字痛失所愛。
彼時斜陽將大地染作血紅,春山頂着風雪同他說:「城內城外都搜遍了,當日難逃的車馬也都打聽過,沒人知道郡主下落,反倒是宮裏…………牢裏審問出來,都說是讓查乾巴日抓去兩儀殿,留在殿內的幾位公主都沒能熬過,郡主…………」雨下的話不敢多說,兩儀殿是何等慘狀,即便是西廠殺人為生的番役見了都是慘白面色,無言相對,平常人多看一眼,一生都不能擺脫夢靨。
其實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彼此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誰也不忍揭穿,他心底疼痛難忍的瘡疤。
絕望、寂靜、壓抑。
跳動的心臟被命運凌遲,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要你睜大眼睛觀賞他,一個從不信奉神明的人如今跪在陰暗無光的佛堂內,伏趴在白玉觀音像之下,雙手合十磕頭作揖,在沉痛的絕望中祈求上蒼憐憫,佛祖慈悲,願往黃泉地獄受此烈火灼身之苦,只求於人世回首再看她一眼,願以此生陽壽換她平安歸來。
夜一分深過一分,夢一場淡過一場,無法挽留的都隨水去,不能得到的全然如夢碎。他的恨該往何處去,是恨命運多舛,亦或是恨蒼天無情。到頭來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無能,恨自己貪心,人生多少憾事,她原本不必承受的波折痛苦,全賴他無能懦弱。
燭火還剩最後一段,眼看就要將今夜燒成灰燼。冰冷的佛堂,僅僅餘下側面幽光,柔柔打亮他單薄消瘦的側臉,漸漸等到鬢邊一縷散亂的發掛在疏淡狹長的眉前,為他俊朗無雙的面容平添一抹沉鬱的孤獨及深藏的隱忍,讓人忍不住想要從身後將他抱緊,撫慰他傷重難愈的心。
靜靜,等天邊翻出魚肚白,等朝陽重新爬上山巔,等三千煩惱絲一夜成白髮,滄桑歲月帶着冬末霜雪染白他發尾鬢邊。再開門時春山已不敢辨認,眼前滿頭白髮的人究竟是誰。
而他自身未能意識,沉默中轉過臉來,低啞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內,京城方圓十里翻個底朝天,上天入地,無有遺漏!即便是將乾坤倒轉,必定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梅影庵,風中有哭聲傳來,大概又有人病死,只不過這回閉眼解脫的人尚有親人在世,還能圍在他身邊哭上一哭,當做這殘酷人間對他最後的挽留。
半夏自山下帶回一袋米,一塊拳頭大小的豬肉,借來一隻鏽跡斑斑的小鍋,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鍋熱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顧景辭便顯得十分吃力。又因失血過多,稍稍動一動便疼得頭暈目眩,面色慘白,但好在天氣冷、衣衫薄,血流了不多久就被冷風凍住,遠不如斬斷手臂時那般車裂炮烙似的疼了。
她費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將半昏迷的景辭扶起來靠在牆上,缺了邊角的破瓷碗擱在身邊,僅存的右手一勺一勺舀起熱粥送到她嘴邊,「姑娘快醒醒,吃了這個便能好,等有了力氣,奴婢扶着姑娘上提督府找陸大人。」乾涸的嘴唇稍稍一動,即拉扯癒合結痂的傷口,又有血,如同新鮮口脂染紅殘破雙唇。一碗粥餵完,餘下的蓋上蓋,晚上再喂,自始至終,即便餓的無力抬手,即便這一袋米一塊肉是她斬斷左臂換來,也不曾低頭嘗過一口。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將一截手臂自肩膀處齊齊砍下,剝開了破爛衣裳就扔在攤位上與人叫價。如同橫徵暴斂的朝廷、荒淫無道的君王,永遠只會對勞苦民眾舉起屠刀!
半夏得閒,與半夢半醒間的景辭一同倚靠在牆角,一同做着溫暖美好的夢。
未來不敢想,也沒有精神去想,若死,便死在一處吧。
如有錯過便錯過,如有重逢便重逢。白蘇說:「這是命。」
落日熔金,絕望卻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該找的方法都找遍,餘下只剩北去草原的遙遠路途,撇開滿城彌散的流言蜚語,他心中對她依然安好的堅持已然動搖。或許自己也不過是一葉障目,自欺欺人,始終躲在自我編織的虛妄中,不願也不敢直面殘酷真相。
一無所獲的奏報是哀鳴的喪鐘,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沒有光,沒有希望,不給一點點企盼,生不如死。
一股腥甜自胸腔驟起湧向喉頭,耳邊聽聞一陣驚呼,春山在馬下墊腳,給他遞上一塊雪白絲帕,小孩子經不起嚇,嗓音顫抖,似是含淚,「義父…………義父,可千萬保重身子…………郡主若瞧見義父如此,到哪兒都不得安心…………」
到哪去?三萬尺天宮,還是十八層地獄?是生死是他只願追隨她去。口中吐血又如何?不抵她所受之苦。
或許梅影庵一別要成他此生永恆回憶,她熟悉臉孔從今後只在夢中。
落日在山的背後殘餘最後一線日光,黑夜似鬼魅自四面八方穿行而出。他忽然間扔掉帶血的絲帕,拉緊韁繩調轉馬頭,大喝一聲,「去落霞山!」
馬蹄聲漸遠,蒼涼古道,沉沉天幕,說不完的纏綿舊事,萬古歲月中歷久彌新。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撲撲瘦巴巴的兩個小姑娘,緊緊依偎在一處,最後一餐飽腹已覺完滿。半夏依稀感覺身旁的人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熄滅,油盡燈枯。但她也已無力,連睜開眼看一看的力氣都不剩,空蕩蕩的左肩被冷風凍成麻木,也不疼,也不難過,冷到了極致反而從四肢末端觸到暖意。
腦海中熟悉的臉孔似皮影戲一般閃過,背景是亮的,人臉卻黯然。有春山腆臉嘿嘿地笑,有陸廠公黑面不語似閻羅,還有白蘇…………那天她在花朵簇擁的亭台內,含着笑,微微垂首,遞上她反反覆覆繡了小半個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錦衣衛肖總旗,她偶然間見過幾回,生得高大魁梧,是個粗糙又壯士的北方漢子。白蘇跟了他,倒也安穩。
什麼時候,她也能遇上意中人,蓋上紅蓋頭,歡歡喜喜出嫁呢?
無奈成了這幅模樣,恐怕是再不成了,真如白蘇姐姐說的,她好吃懶做嘴多話傻這輩子也甭想嫁出去。
要真能長長久久的,一輩子笑笑鬧鬧也好呀。
「只怕到了閻王爺面前,白蘇姐姐還要怪我無用,沒能照顧好郡主…………可我真是…………連下山再賣一隻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輕輕地,自說自話,實則不過是雙唇的無聲開闔,一絲聲音都未能發出。
景辭歪着頭,倚在半夏肩上,正當好夢。
不知外頭是如何吵嚷,也不知突然造訪的西廠番役掀開了多少饑民的帳篷,她仿佛聽見母親輕緩溫柔的歌唱,在溫暖的床前,如雲一般輕柔的夢中,唱一首婉轉悠然的曲兒,「月兒明,風兒靜,樹兒遮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琴聲兒緊鳥兒動聽,搖籃輕擺動,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呀睡在夢中。」
有人磕頭,皮肉砸在堅硬的地磚上,砰砰砰悶響,一個勁地求着,「官老爺呀,官老爺饒命!小的真真什麼都不剩,就剩這一條賤命,諸位大老爺若要搶,便一刀了結了吧!」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團嘀嘀咕咕,「本以為躲到山上來就沒人翻山來搜刮,沒成想這□□的官府比土匪還混賬,難民堆里也來搶!這什麼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乞丐流民,都他媽一塊兒死!」
景辭大約是做着噩夢,身體有一絲絲顫動,半夏閉着眼將冰冷的手挪到景辭手背上,笑一笑說:「姑娘睡吧,睡着了便什麼都好了…………」
再也沒有流離失所的饑民、燒殺搶掠的元軍,也再沒有任何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人人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間幾何。
願世間再沒有向弱者揮動的馬鞭,願每一人都能守住生而為人的尊嚴。
用眼淚懷念從前,用躲閃的文字燒毀一個閉目塞聽人人自危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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